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问道中国

酱香悠长:临汾洪洞郭氏兄弟汾酒二锅头的故事

作者:创始人 日期:2024-01-13 人气:368
【苏言道】序幕明永乐十九年,一个秋风萧瑟、天气初寒的日子。山西洪洞县,树叶凋零的大槐树下,在一片尖利的呵斥打骂声和移民家眷绝望的哭喊告别声中,一队队移民被强迫集结,准备前往预定的目的地。其中一支队伍显得格外扎眼,有人认出,那是平阳府临汾富商郭二爷家庞大的马车队。当今皇帝曾经降旨,让人稠地窄的山右之民,迁往人烟凋敝、田亩荒芜的中原一带开荒种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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序幕

明永乐十九年,一个秋风萧瑟、天气初寒的日子。山西洪洞县,树叶凋零的大槐树下,在一片尖利的呵斥打骂声和移民家眷绝望的哭喊告别声中,一队队移民被强迫集结,准备前往预定的目的地。其中一支队伍显得格外扎眼,有人认出,那是平阳府临汾富商郭二爷家庞大的马车队。

当今皇帝曾经降旨,让人稠地窄的山右之民,迁往人烟凋敝、田亩荒芜的中原一带开荒种地,扎根繁衍。照说被迁之人大多都是有丁无田或丁多田少的贫苦农户,怎么富商郭二爷的家人也出现在了移民队伍中呢?这还得从郭二爷的为人说起。郭二爷是临汾尧村人,一向同情百姓,蔑视权贵,且和临汾县衙早已结下梁子。此时因为移民,县衙官银周转不开,便想到了郭二爷。

这天,县令携大槐树旁移民局的官员,带众多衙役来到郭家,对郭二爷说:“近日本县奉命,要选派五百名懂得挖煤技术的移民前往京城门头沟。本县连年移民,粮银吃紧,故责令你郭家出马车一百辆,粮食三百石随队前往。望你尊令行事!”

郭二爷怒道:“移民乃农户之事,与我何干?你这是公报私仇,敲诈勒索!”

县令亦恼,正色道:“移民乃皇帝旨意,兹事体大,富商豪门都要出银出力,你难道想抗旨不成?”

郭二爷哼哼两声,反唇相讥:“谁人不知,你县令老爷以火耗为由,每年贪污大量银两,今日却假装公正,以圣上压我,想让我倾家荡产,以泄私愤,我岂能应你!”

“大胆!你郭家为富不仁,竟敢抗旨不遵,来人!将郭氏立即收监,其子抓去移民!”

县令一声令下,衙役们上前就要动手,却被移民局的官员拦下。后者朝郭二爷拱手道:“郭二爷,这是何苦呢?你门庭显赫,远近闻名,移民大事,本应解囊相助。闻你一向开明练达,今日怎这般愚钝?依我看,与其坐牢吃苦,骨肉分离,不如依令行事,认捐行善,还请阁下三思!”

郭二爷见县令下此毒手,早已大惊失色,冷汗涔涔。心想,今日休矣!县令这是假圣上旨意,欲置我于死地。此时意气用事,必坐以待毙。为留住儿子,避免牢狱之苦,不如记下仇恨,权且忍让,破财免灾。于是谢过那位劝他的官员,表示愿意遵令行事,认捐认罚,奉献移民大业。就这样,他变卖家产,筹集银两,组织了一支拥有一百多匹辕马、五百余懂得挖煤、携家带口的移民队伍,拉着粮食,聚集在大槐树下待命。

“奉旨迁徙,永世不忘,大槐树是我的根,老鹳窝是我的家啊!”

移民队伍发出悲怆的誓言,在官兵的押解下开始出发。天上乌云蔽日,路上黄尘滚滚,大槐树在狂风中呜咽,乡亲们在离别中哀号,一副悲壮的移民画卷,在晋南大地上徐徐铺展开来。

郭二爷的马队由儿子郭富、郭贵兄弟俩带领,朝着京城门头沟缓缓行进。一路上,老实些的家眷们推着独轮车,挑着荆条筐,背着竹篓子,越走越感沉重,越走越觉疲乏,累得浑身是汗,泥水满面。反抗的壮汉们则被反绑双手,拴在绳上,“方便”时才由官兵“解手”,押向路边。马车队浩浩荡荡、颠颠簸簸地移动着。

大约行进了一个来月,一天清晨,马车队终于进京,来到了卢沟桥东北一带,发现几匹拉粮的辕马已经病得不轻,无法前行。此时风沙骤起,冷雨夹杂着雪屑铺天盖地袭来,冻得移民搓手顿足,叫苦不迭。为了尽快抵达终点,官兵和郭氏兄弟商量,决定兵分两路,一路由官兵押解多数移民车马,继续前往门头沟,一路由郭氏兄弟带着几个马夫留在原地,先将马匹医好,再去追赶队伍。

北上的队伍走后,郭富、郭贵站在田埂上举目四望,雨雪交加中,但见周围一片荒凉,远近皆不见人影,只有枯黄的庄稼秸杆和茂密的荒草在风中瑟瑟抖动,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凄惶。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庄户,经打听方知,本地并无给牲口看病的地方,不过往东北方向再走半天路程,便可到达正阳门,那里倒有个医马的去处。于是兄弟二人叫马夫强拉起牲口,朝东北方向转移,天黑前,总算到达了预定地点。

正阳门外虽比卢沟桥繁华,却也少有民居,周围多是田亩荒园,稀稀拉拉地长着些树木野草,且到处沟沟坎坎,高低不平。只有一条黄沙辇路,蜿蜿蜒蜒地通往正阳门护城河上的正阳桥。不过,正阳门外的西侧倒是一处热闹所在。那里呈现着一片房屋破败、道路泥泞的集贸市场,此处三天一小集,十天一大集,交易的货物以粮食食盐为主。

郭氏人马在集市上歇息。几匹辕马不等医治,便因疾病劳累而死。郭富、郭贵心疼万分,懊恼不已。琢磨着所剩人员显然已不可能再去门头沟,不如暂且停歇,再谋出路。于是便趁着大集,将几车粮食全数卖掉。出乎意料的是,所得款数不仅弥补了损失,还略有盈余。兄弟二人大喜,相互磋商,此地紧靠皇城,不但市场红火,粮价竟也高出平阳许多。晋南盛产小麦,京城却是缺粮之地,何不就此安顿下来,从老家往京城倒腾粮食出售!主意已定,俩人便指挥着几个马夫,在路南盖了八间简陋的门脸儿房,东伙一起,就此做起了粮食买卖的生意。由于平阳府辖内包含着运城盐湖,距汾阳杏花村也不远,不久,郭氏兄弟便又增添了盐业和酒业的买卖。买卖越做越大,几十年后,便逐步发展演变成闻名遐迩的京城大酱菜园子——六箴园。

一、郭存厚店前对祖明誓 傲书生桌案蘸酒抒怀

光阴似箭,转眼已到了明朝中叶。嘉靖年间,在临汾郭氏等山西商人的影响下,一些头脑灵活的商贩纷至沓来,也在正阳门外建房开店,沿中轴路两侧,已然形成街市,且铺面连片,商号云集,一派繁荣景象。

郭氏兄弟创建的店铺以经营酒业为主,粮盐为辅。铺东也已更换为郭富的嫡孙郭存厚。此时的店铺已有土地八亩,门面顶排六间半,抱杪六间半,接檐六间半,共计连排五十四间的庞大规模,六箴园的名气已经朝野皆知。粮食店街内,每天贩运粮食的车马穿梭往来,马蹄声、吆喝声、交易声不断,买卖十分兴隆。

嘉靖初年的一天上午,天气晴和,春光旖旎。六箴园的铺东郭存厚身着一件斜襟长衫,头顶束发,倒背着手,踱出顾客满堂的店门,想看看从老家新招的两个伙计石墩和六儿到了没有。郭存厚已入而立之年,中等个子,身材肥硕,胖胖的圆脸上眉淡目聪,是个逢人便笑的见面熟。然而此时,他却显得有些焦急。买卖兴旺了,店铺的人手已十分吃紧。一个月前便已叫倒班回临汾的伙计知会了石墩和六儿,怎么这么久还没到店呢?他举目四望,并无所获,却被一阵馥郁的花香熏得陶然。信步踱到北墙根那棵老槐树下,不由想起背井离乡迁徙来京的先人,竟一时心潮涌动,感慨万千。他想,祖父郭富和叔祖父郭贵历尽艰辛创建的小店,如今已规模宏大,繁荣昌盛,想必二老已可笑慰九泉。然而,欣慰之余,內心又有些沉重,像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。是啊,前人勤勉精进,创下偌大家业,作为晚辈,他能否不只把它守护好,使之不出闪失,还能够抢占先机,不断拓展买卖,使六箴园永续兴旺,长盛不衰呢?他清楚,现在正阳门外大街以及六箴园北侧的那条东西长巷,商家愈来愈多,对六箴园已形成夹击之势,竞争十分激烈。尤其是南边那间同样经营酒业兼营粮盐的九龙斋,已多次对六箴园施以打压,显示敌意。为此,他必须殚精竭虑,潜心谋划,以独具一格的经营之术,求事半功倍的经营之效,努力打拼,争取站稳脚跟,力压群雄。为达此志,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。就说眼前吧,他首先要将门店装饰一新,争取招揽更多的顾客。其次,也是最重要的,他要力争把买卖做进宫里,借圣上之力做大生意。只有这样,他才能心安理得,对得起晋商先祖,对得起家人后代!这么想着,他便抬头朝店门望去,只见门右侧挂着粮食幌子,左侧插着布幔酒旗,唯独门楣空洞,像一个富贵女子,锦衣丽服,却牙齿脱落,面貌丑陋。见状,郭存厚不禁摇头叹息道:何时才能求得一块名人题写的牌匾呢?

粮食店街上人来人往,熙熙攘攘。郭存厚又朝人群里张望一番,仍未发现石墩和六儿的身影,正欲回店,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来,仔细打量,不由心中一顿。这是一位长衫方巾的书生,虽衣着寒酸,却孤僻乖戾,傲慢异常。此人是六箴园的常客,每次都是独自饮酒,一言不发。伙计麦苗曾上前沏茶搭话,竟被他挥袖赶走,掌柜汪德仁以为麦苗得罪了客人,前去赔礼,也被冷眼怠慢。郭存厚发现,这客人除了就着小菜饮酒,还有一爱好,就是微醺时,喜欢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写字,只是离得太远,不知他写的什么,那字又如何。

眼瞅着那位不知姓名的书生已倒背双手踱入店内,照旧坐在一隅,掏银买酒。郭存厚跟在其后,也默默进店,躲在长案一侧,留意观察。大约过了一个时辰,那书生已显醉态,俯身向前,用食指朝酒壶中一蘸,又在桌案上书写起来。郭存厚好奇,故作漫不经心,假装从其身边走过,斜眼一看,但见那酒渍未干的桌案上,赫然呈现着一个大大的“官”字,那字竟写得颜筋柳骨,刚劲潇洒,不禁停下脚步,击掌惊呼:“好字!”

书生经他一吓,抬头相望。不等其表露不悦,郭存厚早俯下一张灿如桃花的笑脸,继续道:“先生不但字写得好,人也端庄儒雅,颇有为官之相,敢问先生尊姓大名?”

怎奈那书生管你是谁,就是不开尊口,嘴角一撇,轻蔑一笑,接着晃晃脑袋,又去径自喝酒。弄得郭存厚站也不是,走也不是,好生尴尬。不过眨眼间,他那张胖脸便又笑得灿烂。长期做买卖,什么刁钻古怪的客人没见过?他的脸皮早已厚过城墙,哪还在乎这点儿羞辱。心想,这书生不去南边的九龙斋,专来我店喝酒,已是高看我一眼了,使使性子又何妨!于是,但见他没事一般,笑模笑样,拱手道了声:“公子慢用。”便转身找汪掌柜说事去了。

话说铺东郭存厚每天都在街巷里转悠,没等来新招的伙计,却在一天午后等来一张朝廷告示。那告示就贴在六箴园的东墙上,上书:

“今察,正阳门外商贩造酒日昌,致使宫廷内外浊气冲天。故令一月内,酒业酿造须迁至距正阳门五十里外,违者重罚。此令。”

看完告示,郭存厚额头冰凉,竟沁出一层冷汗。六箴园以卖酒为主,强行迁窖,不让酿酒,今后这买卖还怎么做?这样下去,店铺岂不是会生意暴损,收益骤降?如此这般,他该如何向入伙的族人交代?想到在自家老槐树下,对着先祖发下的誓言,他不免生出一阵悲哀、几分焦躁。

二、马老七落难担柴喂马 巧石墩施计煤店逃生

话说一场强烈的地震后,运城盆地一片苍凉,山川沟壑遍布,土地成片撂荒,震后瘟疫蔓延,灾民络绎不绝,通往临汾的官道上,时有南来逃难的灾民,饥寒交迫,倒于路旁。

临汾受灾较轻,已恢复正常生活。这天,尧村的两孔土窑里,六箴园滞留的伙计石墩和新招的伙计六儿,辞别各自的爹娘,每人挎着一个布袋,相约走下村西的大土坡儿,准备渡汾河北上,赴京城六箴园做活儿。想到轮换回村的伙计说,东家催促得急,俩人不禁加快了脚步。正要登上渡船,突然被人跑来叫住,说郭二东家有要事要找他俩。

俩人返回村内,走进一座大宅,见郭二东家正坐在堂屋,与一蓬头垢面,跪在地上的中年汉子说话。这郭二东家不是别人,正是郭家先祖郭贵的嫡孙,郭存厚的表弟郭存孝。别看他蛰居老家,却是六箴园的主要伙东。

石墩和六儿拱手施礼。郭存孝拿了一封书信递与石墩,道:“托你俩给东家带个信儿。”说着让地上那男人起身,指指他,“此人刚从运城盐湖那边逃难过来,自称做得一手好酱菜,想投奔咱六箴园。我在信中已将此事知会东家。想让他鉴别一下此人的手艺,看看今后能否派上用场。故,这回你三人一起动身,一路上要相互照应。”

三人辞别了郭二东家,乘船上路,一路上水陆兼行,风餐露宿,走了半月有余,终于来到距京城八十里路的窦店附近。正欲歇息,忽见一队人马冲到跟前,竟是一伙土匪。匪首疤瘌眼儿下了声令,匪徒们便不由分说地将三人掳走,来到上方山深处的匪巢。三人哭爹喊娘,说是来京城投亲的,求匪首疤瘌眼儿放行。疤瘌眼儿呵呵笑道:“就你等这穷酸樣子,投了亲不也是遭罪。还是在我这儿入伙儿吧,金银财宝大把抓,鸡鸭鱼肉敞开吃,如何?”

石墩再哭着叩首:“求大爷开恩,小人等一家老小就等着我们活命呢,哪敢在这里享福?求爷放我们走吧!”

疤瘌眼儿哪肯答应,近来官府剿匪,手下被捉拿的捉拿,被打散的打散,他这儿也人手吃紧呢!见三人死活不从,便强迫他们去卖苦力。石墩和六儿身体强壮,被送去私窑挖煤。那匠人瘦弱不堪,便令其担柴喂马,在矿上打杂。半月下来,几人全都瘦了一圈儿,活脱脱变成了煤黑子。

头一天挖煤,石墩和六儿坐进筐里,被人用辘轳续到一眼新掘的井下,刚落到坑道,便被一股刺鼻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。见矿友把一根打通的大粗竹竿子插进煤层,大部分毒气都被排走了,方喘过气来。石墩和六儿照着工友的做法,爬近掌子面,各自刨了一筐煤,趴在潮湿的地上,顺着狭窄的坑道手拽脚蹬,将煤筐拖到井口下,正准备吊上去。忽听见身旁有两人说话。

“明天不来了,改去煤市口送煤。”

“好事啊,这地窨子实在没法待。”

听到这儿,石墩突然一激灵。煤市口,那可就在六箴园南边不远呀!他知道,六箴园也有几间库房是专门存煤的,收了煤,除了自用,也要拿到煤市口去卖。明天送煤,会不会直接驮到六箴园呢?要是如此,那不就把他送到家了吗?这么想着,便捅了下身边那人,道:“喂,大哥,我亲戚就是煤市口店里收煤的,明天带我去,保你卖个好价钱,还能吃碗热乎的!”

“那好呀,今晚我跟矿主说说。”那人欣喜道。

谁知,矿主以为石墩偷奸耍滑,想捡轻省活干,第二天并没有派他去送煤。又过了些日子,大概是煤的卖价太低,矿主才又想起了石墩,终于把送煤的差事派给他。

这天,天气乍暖还寒,五头脏兮兮的骆驼驮着沉甸甸的煤袋子,在几个矿工的驱赶下出发了。沿着驼铃商道走了一整天又大半夜,终于在黎明时分,通过煤市桥,进了煤市口。煤店收煤是不分早晚的,店里的伙头听到驼铃声响成一片,早已从打开的大门里出来,见几头骆驼全都趴卧在地上啃食草料,便指挥着伙计卸煤。看见押煤老汉坐下来点燃烟袋锅,石墩说去联系亲戚,便一头钻进店里,七拐八绕,从后门溜了出去。石墩又紧张又兴奋,不住脚地朝北跑,回头看看没人追赶,这才收住脚,呼呼地喘气,喘匀乎了,才又跑到六箴园,拨开后门溜进院子,正撞见几个伙计挑着水桶朝门口走来。玉茭见溜进来一个煤黑子,以为是小偷儿,卸下水桶,抡起扁担就要打,却被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叫声喊停。“玉茭哥”,那煤黑子哭叫着朝他扑来。玉茭定睛一看,终于认出石墩,扔下扁担就和对方抱在一起,哭成一团。

玉茭哭喊道:“石墩啊,你跑哪儿去了?东家等你们等得好苦呀!你怎么黑成这样?像刚从煤堆里刨出来似的!”

石墩抹了把泪,道:“先别说这些了,快带我去见东家!”

铺东郭存厚已闻声赶到,又和石墩相拥而泣,石墩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,哭诉道:“东家啊,这次来京,我等可是吃尽了苦头啊!”说着就把他们三人一路上的遭遇,他如何设计逃脱,那二人现在的状况全都道了出来。说着,突然挣开身子,从破棉袄的窟窿里掏出那封贴身藏匿的信件,递给东家。

郭存厚急忙将信打开,但见信中写道:

吾兄亲启,今托石墩、六儿带去一人。此乃运城盐湖一逃荒匠人,据说其家数辈制酱,技艺精湛,所制酱菜远近闻名。愿兄收留,验证此说,以添新业。另,弟有事欲与兄面议,不日将携家眷抵京。临书草草,唯鉴不尽,并叩潭安。

郭存厚看了信,喜不自禁。心想,六箴园一直做着粮食买卖,积压的粮食除了可以酿酒,难道不是制醬的原料吗?现在禁止酿酒,六箴园正不知如何续业,如果改酿酒为制酱,岂不就解了燃眉之急?然,那救命的匠人此时却沦落西山荒野,给土匪担柴喂马。想到这儿,他又眉头紧蹙,焦急万分,不由得朝那阴霾密布的西北天空望去。

三、马老七投店经营转向 踩黄子口号声震街衢

话说正阳门外的告示贴出不久,衙门便派主簿找到郭存厚说:“九龙斋已经动工迁窖了,你家这窖何时迁走?”

郭存厚知道拗不过官家,这酒窖是非迁不可了,虽酿不成酒,他却也不想完全脱离酒业,便和汪掌柜琢磨出一个补救办法,只是不知可行与否。见主簿催促,忙塞他一些银两,赔着小心问:“朝廷有令,敝人怎敢不遵。只是小店主营酒业,迁窖必遭巨损。敢问将来小店若从别处趸酒,再稍做加工,制成伏酒、蒸酒来卖,可否?”

主簿收了银子,态度顿时好转,回道:“那自然可以,朝廷禁的是造酒,又不禁卖酒。”

郭存厚听了稍安,但他心里明白,这样虽可弥补一些损失,买卖却仍难挽颓势。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,还得尽早改酿酒为制酱,只是不知那匠人何时才能被解救来店。

送走主簿后,不多时,忽听店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,跑去一看,但见店门口围着一圈儿路人,巡检带着衙役押着两个黑不溜秋的汉子正在和汪掌柜理论。

巡检道:“日前府衙剿匪,发现这二人鬼祟可疑,捉来一问,说是你店内伙计,特押来鉴别。你可认识他们?”

汪掌柜犹犹豫豫。跟来的郭存厚却一惊,见那被捆绑的二人一老一少,黑如焦炭,和石墩描绘的一般无二,便断定必是他等了好久的匠人和六儿,忙抢前一步,对巡检道:“不错,他们正是本店伙计。”

说着,忙吩咐伙计将那二人搀扶进店。回头又叫账房方铭取些银两交与巡检和衙役,含笑拱手,将差人们送走。

店铺厢房里,石墩见到两个同伴,悲喜交加,互问别后情景。众伙计也围着新来的二人说话。郭存厚走进来,见六儿尚好,那四十来岁的难民却浑身是血,虚弱不堪,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。于是先吩咐麦苗:“让灶上赶快给他俩煮碗面吃。”

接着问六儿:“这匠人怎么浑身是血?”

六儿回道:“土匪被官兵打散时,疤瘌眼儿见我俩跑向相反方向,照着居后的匠人后背便砍了一刀,好在穿着棉衣,只砍出一道口子,并未伤到筋骨。”

郭存厚痛惜中又有些庆幸,嘱下人赶紧给匠人包扎敷药。

将养了几日后,一天清晨,汪掌柜领着恢复了元气,且换上了斜襟短衫,纶巾束发的匠人来见东家。

郭存厚笑道:“书信我已经看了,谢先生垂爱,肯来敝店做事,不知先生怎么称呼?”

“小人姓马,人称马老七,运城盐湖人。我家祖上传下来一门制作酱菜的手艺,只因家境贫困,无法弘扬。近来家乡遭遇地震,亲人四处逃散,小人不甘技艺失传,便决意投靠六箴园,将制酱技术献给东家。今被东家收留,小人感激涕零,愿尽犬马之劳,以回报东家救命之恩!”

郭存厚听了大喜。心想真是天佑我也!虽然酿酒停了,但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,若马老七制酱手艺果好,店铺岂不又有了主打买卖?于是便依郭存孝之嘱,想鉴定一下马老七的手艺,遂问:“快说说,你都会做些什么酱菜,又有何过人之处?”

马老七说:“那可多了,什么酱萝卜酱苤蓝酱甘螺,酱包瓜酱甘露酱姜芽儿,外加稀黄酱干黄酱芝麻酱甜面酱,还有八宝什锦铺淋酱油,大概有个百八十种吧。且甜咸苦辣五味俱全,红黄白绿七色不差。作为佐餐小菜,保证让您爽脆可口,百吃不厌。”

一席话,说得郭存厚拍手称快,大喜过望。朝汪德仁朗声喊:“大掌柜,从今儿起,拨出一批伙计,由马老七带着,尽快动用积压粮食,再从集市上选购一批黄豆果蔬,置办家什材料,把那酱菜生意红红火火地做起来!”

“不可!”忽见马老七抬手制止道 :“万万不可!做酱菜可不能如此草率!”

屋里屋外早挤进来一群伙计,听闻此言,一伙头怒道:“无礼!怎敢如此跟东家说话!你不过是有点手艺,就该这般张狂,目空一切吗?”

马老七悚然:“不敢,不敢。我感恩图报还来不及,怎敢无礼。在下不过是心里起急,说话直些而已。”

郭存厚却满脸笑意,道:“无妨,无妨,先生尽管说出缘由。”

“我是想说,为了确保酱菜质量,所有料材的出处都必须严格遵守规定。比如这做酱的豆子,只能来自唐山丰润的马驹桥,俗话讲,‘丰润豆,油赛肉,丘坡黄,做酱香’。丰润豆子长于山坡,做出来的酱,鲜香醇厚,咸淡适口,不酸不苦不澥汤。故除丰润豆,我家从不用其他豆子制酱。”

郭存厚心想,敢情这般讲究,想必这酱菜做出来,一定质量上乘,品味俱佳。长此以往,六箴园岂不是又可以在这四九城火爆一回!于是吩咐,一切均听马老七指教。

不日,丰润的豆子,内蒙古的甘露,湾子村的莴笋,前花园的黄瓜都买来了,几十口半人高釉面平口的大缸也码在了后院。做酱菜的一应物品基本备齐。初夏的一天,买来的黄豆浸泡后,经过三遍清洗,上了大锅,入篦筛水,用大火蒸烂,闷至次日下午,马老七一声令下,立即开屉起黄子,伙计们将滚烫的豆子倒入掺了面粉的箩筐中拌匀,撒在两排硕大的石头凹池中。此时天已将黑,伙计们散去休息。

晚上,隆重的踩黄子仪式开始了。后院搭起巨大的篷帐,篷帐北头立一长案,案上摆着祭祀用的粢谷和祖先的牌位。南头摆放着石池,池上架着扶杆。包括郭存厚、汪掌柜和账房先生方铭在内,所有店员均纶巾束发,长衫扎腰,在铺东郭存厚的带领下,面向祖先牌位烧香祭拜。

“先祖在上,今六箴园欲转向经营,以变制变。我辈必发愤忘食,焚膏继晷,以翌日之辉煌,告慰先天老祖。尚飨。”

宣罢祭词,郭存厚率众向先祖行七拜大礼。接着,马老七命已筛选好,没有脚疾,且昨日已洗过澡的伙计们脱去长衫,换上短褂,每人发两条布巾,别在腰间。监督着他们再次净身,用砸碎的皂角撮脚掌,洗小腿。然后坐成两排,用储存的自酿白酒浇脚消毒,再用清水洗净。接着,又一声令下,所有人便都跳入池中,开始扶杠踩黄子。

“丰润的豆子香哦,嘿哟!黄子沁透了芳哦,嘿哟!酿出稀干酱哦,嘿哟!铺号远名扬哦,嘿哟!”

洪亮的号子声以其粗犷的音质和整齐的节奏,震响在酱菜园子里,飘向粮食店大街,引来阵阵犬吠,惊飞一群宿鸦。喊罢,伙计们便再不作声,专心踩踏。于是,这家酱菜园子的后院,便被一片噗噗哧哧、柔婉动听的声音所覆盖,被缕缕、缥缥缈缈、沁人心脾的豆香所弥漫,这声音包裹着浓郁的香气,像一群迷人的女子在呢喃嬉戏。汉子们吮吸着湿润的雾气和浓郁的豆香,经这声音的撩拨,都变得兴奋异常,像是喝醉了酒,过足了瘾。渐渐地,五脏六腑都感到熏然陶醉,四肢百骸都开始震颤激奋。踩踏声愈来愈整齐,愈来愈劲爆,愈来愈持久,像低沉的战鼓,滚滚的闷雷,在酱园内外飘荡徘徊。

整整一夜的鏖战,拂晓时分,踩黄子才宣告结束。灶上的师傅早已端来备好的酒菜招待众人,伙计们哪还客气,四脚八叉,歪在桌边,开始边说边饮,大快朵颐。

四、酱缸下石墩偷耙睡觉 冠香楼里麦苗迷心窍

清晨,淡蓝色的天空洁净无瑕,阵阵薄雾轻轻飘散,一看就知道今儿又是一个好天气。入夏了,一大早,风就是暖的,六箴园是个前店后厂的格局,此时后院儿的大门敞开着,十几个伙计,一人担副水挑子,沿着一条早已被踏实磨光的土路,来来往往、进进出出地挑着水。二里地外,鲜鱼口胡同姚四爷家院儿里有口甜水井,这水就是从那儿挑来的。过去,六箴园和九龙斋酿酒用的水,都来自此井。现在六箴园制酱,九龙斋也学着制酱,而制酱也需要大量使用甜水,所以两家跟姚四爷的用水协议也得以延续。

六儿挑水进院,并未再出院门,而是撂下挑子,进前店找汪掌柜说了件事。后者听罢,急忙去见郭存厚,附耳道:“刚才姚四爷托六儿带话儿,说土匪疤瘌眼儿知道石墩他们三人逃到了六箴园,准备来寻衅滋事呢!”

郭存厚疑惑道:“姚四爷打哪听说的?”

“自然是听九龙斋挑水的伙计说的。您不知,那疤瘌眼儿是前朝大臣陈友定的后裔,素有反骨。据说,九龙斋掌柜吴印亮和他暗中交往,还是他的银主儿,石墩他们回到咱这儿,肯定也是吴印亮透露的!”

郭存厚吃了一惊,叮嘱道:“不管这传言真假,近日一定多加小心。”

且说六箴园每日挑水是輪流的,店里每个伙计差不多隔天就要轮上一回,唯独麦苗例外。因为啥?因为麦苗是郭铺东的近房表侄,汪掌柜爱屋及乌,对他多少有点照顾,派他的活儿,多是采买传话一类的差事。

当然,汪掌柜也不是什么粗活都不让麦苗干。这不,今儿个麦苗照样被派去打耙子。昨日踩好的酱料都已倒进院子里码放整齐的大酱缸里了,加盐脱水,准备停当。上好的伏酱,必须经过反复打耙和高温曝晒发酵。所以从今儿开始,马老七要教伙计们如何打耙。

太阳升起来了,马老七撑着瘦弱的身体,带着四个伙计各蹬上了一个半人高的大酱缸,每人都身着粗布背心,腰系围裙,赤臂攥着一根长长的平板木耙。只见马老七踩着缸沿儿,将长耙贴边儿杵到缸底,再使劲往上一兜,将黄子翻搅上来。一下一下,循环往复,十分认真。一边示范,一边喊道:“看见没有?就这样翻搅,每个缸每天打七次,每次打十耙,一缸打罢,再打一缸,今儿你四人要把这几十口缸全部打完。切记,每打一耙,都要翻搅到位,只有翻搅到位,才能发酵均匀,将浊气放尽。听明白没有?”

“明白!”众人回答。

于是伙计们站在缸上,照样学样,开始打耙。麦苗和石墩的缸紧挨着,俩人和铺东一样,都是临汾尧村人,从小一起长大。六箴园的伙计实行轮换制,伙计们分为两班。一班在京城工作一年,到了二月初二开完年会,便回临汾老家务农,并换回另一班伙计。这样既解决了夫妻长期分离带来的问题,又有益于伙计们保持淳朴作风,更加珍惜自己的岗位。这麦苗年前刚娶了媳妇,年初便轮换回了六箴园,离家已有小半年了,甚是想家。趁马老七不在,麦苗便和石墩聊起天来。

麦苗一边打耙一边问:“石墩,你头出来那些日子,俺爹娘和媳妇可好?”

石墩打趣道:“恐怕是想媳妇了吧?好着呢!娶进门就被公婆宠着,连院门儿都很少出,哪像我们这些人的婆娘,怀着娃都得下地。”

麦苗一脸傲骄,继而嗔道:“就算很少出门,你总不会一直都没见到她吧?”

“上次她回娘家倒是见过,穿着赤罗棉袍,坐在马车上,小脸粉嫩,气色极好。”

麦苗含笑不语,停下耙子,眼神缥缈,不由回想起年前娶亲的日子。麦苗家家境尚可。石墩及多数伙计家,一直住着土窑,他家则是干打垒的院墙,围着三间瓦舍,院门外还铺着垫脚石阶。家境不赖,娶亲也求门当户对。他那媳妇,竟是花轿后边,跟着五辆马车,拉着亲戚和陪嫁送过来的呢!想到和媳妇方婚即别,较少亲密,麦苗不由深深叹息。此时此刻,满脑子都是媳妇的娇声丽影。

日上三竿,热浪炙人。石墩本就肉多皮嫩,又爱出汗,在缸上站久了,腿已发软,打了几十耙,胳膊又酸得不行。他都这般,那很少吃苦的麦苗岂能不累?早已蹲在缸上,杵着耙子歇息。石墩也想歇会儿,刚要蹲下,却见马老七领着玉茭走过来,对麦苗说:“你下来吧,掌柜的差你去果子市买些茶点,以备日后待客。”

麦苗好生高兴,忙跳下酱缸,找账房方先生支银子去了。

马老七走后,伙计玉茭顶替麦苗上缸打耙。

石墩又干了会儿,实在扛不住了。对玉茭说:“你先打着,我出汗太多,怕掉进缸里,先下去落落汗。”说着跳下酱缸,坐在背阴儿处,用敞开的背心儿扇风,长长地喘气。

玉茭四下看看,弯腰小声道:“你怎敢偷耙?晚上要挨罚的!”不承想,没听到回音儿,缸背面却传来齁齁的鼾声。

话说麦苗支了银子,兴高采烈地去了果子市,买了些茶点,拎着麻纸果包往回返。就见九龙斋吴掌柜的公子伏生和另一公子哥儿一路说笑着走来。伏生说:“听说冠香楼新来了一个姑娘叫杏儿,人长得真不错,咱去会会她!”

另一公子道:“我也听说了,不过人家杏儿是个艺伎,与那些窑姐儿不同,人家是只卖艺不卖身的!”

“嘁,只是身价高罢了,多给些银子,还怕她不从?”

“也好,从不从的,先去䁖䁖,饱饱眼福!”

听了这话,麦苗顿觉脸烫腮热,想起了和媳妇的洞房之夜,一时体内便有一簇火苗嗖嗖蹿起。心想,今日时候尚早,何不也去趟冠香楼,一睹杏儿的芳容?这么想着,便跟着那两个公子哥儿朝胭脂街走去。走到冠香楼前,麦苗突然一愣,陡然止步,使劲揉了揉眼睛,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:那在二楼正说笑着的,不正是他的表叔,六箴园赫赫有名的铺东郭存厚!可这怎么可能?人人皆知,他表叔丧妻后虽未再娶,可年前已在老家与婉儿定亲。表叔虽笑脸常存,貌似轻浮,却是正人君子,绝不会碰那些窑姐儿的。可是,眼前他的确出现在冠香楼了,这又做何解释?莫非真是金无足赤,人无完人,他表叔在私底下也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?由此便想,既然东家都可放荡不羁,他一个伙计又有何虑!摸摸口袋里尚有一些银两,便偷偷溜进窑子。

却说郭存厚来冠香楼,是想找个艺伎来店里雅间弹唱侍酒的,冠香楼东家哪会舍弃这么好的赚钱机会,便将头牌杏儿请出应选。但见那杏儿长得楚楚动人,幽怨的杏眼,轻抿的薄唇,尖俏的下巴,一副静默乖巧的样子,像只温顺的羔羊。在她身上,丝毫看不出那些女子的轻浮放荡,反倒隐现着大家闺秀的矜持和傲气。而此时,在她清纯的目光中,却渗透着一丝淡淡的忧伤。郭存厚像是被这抓人的眼波吸附住了,一时竟将邀聘之辞忘得一干二净,怔怔地,盯得杏儿姑娘一脸羞红。冠香楼东家心中暗喜,却以一声轻咳打破沉寂,双方尴尬地笑着,顺利签下协约。

五、喝栏柜酒成店铺惯例 两伙计违规处罚不一

夕阳西斜,晚霞殷红,街上的行人散尽,喧闹一天的店铺终于安静下来。伙计们上了门板,拴上店门,开始聚在一起喝栏柜酒,这是六箴园的老规矩。何谓栏柜酒?就是每晚打烊后,东家和店员们在一起边吃边喝、边说事。吃的是灶上剩下的折罗菜,喝的是酒客壶里的尾子酒,说的是当天的买卖情况,店员的劳动表现。俗话讲,种地的常看,经商的常算。所以喝栏柜酒时,那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,一直会响到半夜。这喝栏柜酒是必须参加的。它既是伙计们每日期盼的活动,又是大家伙儿提心吊胆的时刻。怎么说呢?大伙儿賠着笑脸,恭敬待客,已经绷了一天了,此时终于可以放松自我,斜仰歪坐,开怀畅饮了,此事岂不美哉?可话又得说回来,这栏柜酒又不是那么好喝的。它名为喝酒,实则又是对一天的小结和日常的考核。伙计们嘴里喝着酒,心里却都打着鼓呢!

此时酒喝得正酣,采买的已报完菜市的行情,买菜的费用;账房也已扒拉完今日的开销和账上的结余。轮到说后院的打耙了,马老七却闷着头,一声不吭。汪掌柜问:“有何不便说的事吗?”

马老七闷闷道:“倒,倒也没什么。酱缸全都打了耙,伙计们也挺卖力。就是,就是石墩偷了耙,酱缸没翻匀实。还跳到缸底下,齁齁睡着了。”

“这还没什么?石墩!”掌柜的喝道,“你倒说说,这是为啥?”

石墩正嚼着馒头,慌慌地站起来,挤眉瞪眼,努嘴嘬腮,把嘴里的东西强咽下去,嘟囔道:“我胖,打了一会儿耙便出了满脸汗,怕掉酱缸里,就下去落汗,谁想靠着酱缸就睡着了。”

话音未落,周围便响起一片笑声。有人还虎着脸,在他的身后假装勺他脑瓢,踹他一脚,又引起一阵哄笑。

汪掌柜则板起面孔说:“石墩,你干活时偷耙睡觉,有违店规,不管你有何理由,这顿罚是免不了的!”回头和东家郭存厚嘀咕几句,转脸道,“罚你纹银二两,由月饷扣除,请账房记下。”

此时郭存厚站了起来,和蔼地笑着,对大家说:“石墩犯错,理当挨罚。可大家也都知道,他刚从老家过来,路上又受了惊吓,吃了苦头,身心疲惫,才偷耙睡觉。此事本可原谅,但本店名为六箴园,所遵古训,大家想必记得:‘秫稻必齐,曲蘖必时,湛炽必洁,水泉必香,陶器必良,火齐必得’,这些都是操作的准则。酿酒用得上,制酱同样用得上。但对于我们来说,除了操作上的要求,还应加上一条,即‘职守必持’。我想,只有全体店员都能忠于职守,遵规守矩,不怕吃苦,克己奉公,方能确保能够遵循古训,把酱菜做好。若人也遵规,事也守训,我六箴园何愁不兴也!”

众店员从掌柜的到伙计们,闻之无不动容,频频颔首。

正慨叹间,忽见通往后院的二道门被打开了,一值夜的伙计揪着麦苗闯了进来。汪掌柜发现麦苗白天出去采买就没按时返回,晚上又没来喝栏柜酒,早已生疑,此时见他两手空空,一身邋遢,脸上还带着伤,甚是惊讶。忙问那值夜的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值夜的回道:“小的刚才听见有人敲后门,开门看时,就见麦苗这般模样,身上还带着脂粉味,一看就知道去了胭脂街。让他来喝栏柜酒,他死活不来,小的便将他强扭了来。”

汪掌柜瞄了郭存厚一眼,见其亦是一副怒容。便一声断喝:“麦苗!快说,你是不是去了胭脂街,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?”

“没,没有。”麦苗吓得跪倒在地。

“没有?好!”汪掌柜回头喊道,“玉茭,六儿,你俩拉他去胭脂街,挨着窑子打听,看他究竟去了没有!”

麦苗瘫倒,哭道:“我说,我说。小的买完茶点,听吴公子伏生说要去会冠香楼新来的美人杏儿。一时糊涂,便跟着去了,挣不过一姑娘拉扯,便做下那丑事。事后银两不够,不但东西被扣,还挨了一顿毒打。呜呜,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!”

不等汪掌柜说话,郭存厚已气得脸紫,率先拍案而起。郭存厚深知,“以人为本,以义制利”乃晋商精神要义。而以人为本,不仅要对店员施以仁爱,也要对他们严加管教。他早就听说,这麦苗在老家时就吊儿郎当,不务正业。来到六箴园,依仗与其是表叔侄关系,做事更是拈轻怕重,偷奸耍滑。掌柜的看在东家的份上,一向对他格外照顾,常派些轻活美差给他做。谁想这厮不识抬举,干活偷懒便也罢了,竟敢恣意妄为,做出这等龌龊之事。实乃可恨。莫非,他是认为有我郭存厚在,掌柜的就不敢处罚他吗?这么想着,那一脸菩萨般的笑容,早已荡然无存,此时挂在脸上的,只有威严和凛凛怒气。大声道:“麦苗,你胆子也忒大了!做出这般丑事,还想让我给你撑腰吗?诸位,大家都知道,我六箴园有条店规,叫做‘不用三爷’,凡管事的,无论是其少爷姑爷,还是舅爷,本店一概不准聘用。为何?就是怕其利用姻亲关系胡作非为,逃避惩罚。麦苗,你非属‘三爷’,进店半载,却屡犯‘三爷’之忌,做事懈怠,有恃无恐。今日竟拿柜上的银子,去那龌龊之地。你说,我岂能饶你?”言罢,回头便喊,“掌柜的,给他把账结清,赶回老家!”

麦苗大哭,涕泪横流,跪下道:“表叔饶我,小侄定当改悔啊!”

郭存厚表情凄楚,喟然道:“回家对你爹说,表叔对不住他了!”

转眼到了冬季,六箴园的酱菜已经花样翻新,做出彩儿来。店内沿墙,已摆上一遛酱缸,柜台上也摆满盛着各式酱菜的坛子,酒气酱香,满堂飘洒,不仅引来众多客官喝酒,选购酱菜,还时时招来几只蜜蜂,在那酱坛上嗡嗡飞舞。这酱菜制作精细,品种繁多,别具一格,远远超过市面上的小店杂品。一经推出,便火爆异常,不但有人大包小包地买去,更有官宦府邸、大户人家,驴驮车载,整坛整坛地采购。真可谓买卖兴隆,盛况空前。

六、小混混抛虫豸栽赃名店 常秃子霸水源不让进院

六箴园的买卖红红火火,却急坏了街南头九龙斋的掌柜吴印亮。这吴印亮原是正阳门一带的地头蛇,不但和土匪疤瘌眼儿暗中勾结,还同当地的水霸粪霸常秃子交情甚笃。多年前,吴印亮为发家致富,强占了一寡妇的小店做起了买卖,靠着欺行霸市,巧取豪夺,买卖逐渐做大,竟与六箴园成了竞争对手。吴印亮过去卖酒,也曾红火一阵儿。可跟着六箴园学制酱后,却因不得要领,那酱菜做出来蔫头耷脑,色泽暗淡,口味不佳,效益直线下滑。吴印亮为人霸道,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,尤其不买那些晋商徽商的账。

一天傍午,日暖风和,正是买卖火爆之时。粮食店街上,行人摩肩接踵,车马穿梭不停。但闻一挑担小贩韵味十足地吆喝着:“高八宝来,高酱瓜来酱萝卜;酱莴笋来酱黑菜来,酱豆腐哎;腌辣茄子、腌茄包来腌韭菜呀;酱芥菜来……”

叫卖声中,六箴园进来一位年轻后生要打酱,酱打好了,那人偷偷将一只虫子丢进酱碗,大呼:“这是什么?掌柜的,你酱里怎么爬出个虫子?”

这声喊叫,招得不少顾客一同聚拢过来,瞪着眼睛看。可不,那虫子正蠕动着躯体,在稀酱里挣扎呢,看着好不恶心。大伙不由得惊叫起来。

汪掌柜却不急不恼,鄙夷地盯着那个买酱的小子,大声道:“敝店做酱,一向遵循‘湛炽必洁’之古训,开张至今,从未出现过品质问题。”说着展眼四望,“请问各位客官,有谁在敝店买酱时挑出过虫子?”稍一停顿,又盯向那人,“我看,今天这事,恐怕是这位客官故意捣鬼,以图坏我名誉吧!”

那人有些慌张,顾客们则议论纷纷,莫衷一是。突然有人在门口喊道:“我认识这厮,他是个街头混混,人称狗子,是拿了九龙斋银子的!”

众人恍然大悟,原来是九龙斋故意雇人来拆台,便纷纷鄙视狗子。那狗子满脸羞臊,早已像兔子般蹿出店外。

此事发生后,汪掌柜非要去找吴印亮算账,郭存厚拦住他,劝道:“算了,那等卑鄙小人,何必与他一般见识。”

郭存厚心地善良,素以宽厚容忍著称,商界都管他叫和事佬。他认为,经商必有竞争,遭受恶意打压也在所难免。而此时首先要忍,忍一时之气,图长久之安。毕竟商家的目的是为了赚钱,若忍让能够生财,他何乐而不为也?

然,宵小之人,常把对方的忍让看作软弱。吴印亮一向狂傲自大,见捣乱无果,反遭其辱,哪肯善罢甘休,便又想出一歹毒办法来对付六箴园。

这天一大早儿,天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。吴掌柜头顶综结草帽,身穿曳撒棉裙,趿着屐鞋,到井儿胡同去找姚四爷说事。此时姚四爷的院门口一片泥泞,赶在雪厚之前挑水的伙计们正进进出出,往来不断。院门口往北,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地上,已形成一片薄薄的雪褥。唯有伙计们挑水的道路,蜿蜒着一条黑色小径,直通正阳门大街。路上洒满水渍,泥浆掺着飘落的雪花,不时被行人踩踏得噗噗作响。

姚四爷身材较瘦,山羊胡子,穿身斜襟棉袍,戴个护耳暖帽。此人虽为人正直,却胆小怕事,从不招惹是非。见地头蛇吴掌柜来了,把茶杯放下,紧着迎了出去,拱手道:“哎哟,吴掌柜!瞧这雪下的,快进屋暖和暖和。”

吴掌柜进屋,和姚四爺隔案而坐,姚四爷递过新沏的茶水道:“吴兄到敝院儿有何贵干?”

吴掌柜接过茶杯抿了口,道:“你这院儿里院儿外好生热闹。不过这井里的水位可降了不少啊。”

“嗨,趁着雪没下大,挑水的人多,水位自然要降,不过还好。”

“我九龙斋用水量大,这水却时而接济不上,已经影响到我的买卖。这不,今儿六箴园又在和我抢水。这样,我多给你些银两,今后,就别再让六箴园来这儿挑水了,如何?”

姚四爷一怔,捻着胡须思忖片刻,道:“这样恐怕不好吧?我和六箴园是有协约的。”

“那看来姚老弟是不给我面子,也不顾及我的买卖喽?也罢。”吴掌柜意味深长道。说着,抬脚就走。

姚四爷追出老远也没能留住他,心里就犯了嘀咕,莫非,这预示着将要出事?果然没过多久,这片儿的粪霸加水霸常秃子便带着一帮打手赶过来,横棍提刀,拦住了所有六箴园挑水的伙计,死活不让他们进院儿。石墩撂下水挑子,杵着扁担问:“为何不让我们挑水?”

常秃子乜斜着眼睛道:“这片儿的水井和粪坑全归我管,我说不让谁挑就不让谁挑!”

“姚四爷在这儿,我们挑水是付了银子的,有协约为证,你凭什么拦着?”

“嘿嘿,那协约在姚四爷那里管用,在我这里没用。你六箴园从我这儿办过手续吗?”

“咦?你常秃子非官非东,在你这儿办什么手续!”

“不想办?不办你就休想进这院子!”

石墩卸下水桶,抄起扁担,身后的伙计也全都抄起扁担。那群恶霸打手顿时围了上来。两拨人怒目而视,杀机四伏。那股火辣辣的气氛,似乎都快将雪花给融化了。

姚四爷大呼小叫着上前阻拦,却被常秃子一脚踹倒在雪地上。两拨人正待动手,忽听见不远处传来郭存厚声嘶力竭的叫喊:“且慢!”

人们一愣,但见郭存厚身披雪花,气喘吁吁,奔临院门,扬着那张汗水四溢、似笑似哭的胖脸,朝常秃子道:“常爷,怎么,今儿这是因何动怒?”

常秃子道:“你六箴园没在我这儿办手续,就不能挑水。”

郭存厚嘻嘻笑着,将常秃子拉到一旁,从夹袍的斜襟里摸出一包银子,偷偷塞与他,道,“常爷真不够意思,与那吴印亮常来常往,却和我愈走愈远,难道他吴掌柜的银子比我还多?”说着暗暗捏他一把,“今后要常来小店喝酒呦!”

那常秃子自然是见钱眼开,态度早由街霸路匪变成了笑面佛爷。见郭存厚已猜到今儿这事藏在背后的是吴印亮,便讪讪一笑道:“你也清楚,我是谁给银子替谁办事,对不住了!”回头便喊,“都撤了!”

打手们散开,石墩和伙伴们抖落雪花,继续挑水。

回到店里,汪掌柜愤然道:“东家,这回吴印亮欺人太甚,咱不能再让他了!告官吧!”

郭存厚依然笑着,拍拍汪掌柜的肩头:“不要生气,切记,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。继续——让!”

一天晌午,粮食店街忽然出现一阵骚乱,人群避让处,但见一乘官轿颤颤而来,竟抬到了六箴园店前。于是,店外顿时围上一圈路人,店内的伙计和食客,也都聚到门前观看。此时轿帘掀开,一头戴三山帽,蟒袍玉带,粉底皂靴的宫里人钻出来。有人认出,这不是宫里的太监柳师爷吗?他来此地何干?

七、柳师爷来店盛赞酱菜 郭存厚登楼首访杏儿

柳师爷刚一下轿,郭存厚便满脸笑容迎上前去,拱手问安,敬请师爷进店。原来这柳师爷是郭存厚专门托人请来的。郭存厚是个兼权熟计,心思缜密的人。近来他一再考虑一个问题,为了反抗欺压,免受伤害,他必须找到一个强大的靠山;为了把买卖打进宫里,他也极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。什么样的人可以助他能同时实现这两个目的呢?很快,他便想到了宫里司礼监的太监柳师爷。此人虽只是个掌案,却也握有实权,势力不小,且好在民间展示。于是郭存厚便以重金托人联络,终于把那柳师爷请到店里来赴宴。

柳师爷提袍进店,众食客拱手施礼,这食客中,便有那位方巾长衫,矜持傲慢的不知名书生。郭存厚将柳师爷引到里面的一个雅间,但见满桌酒席已然备好,陪酒宾客起身施礼。房间一侧,另有一花容月貌、娇柔妩媚的女子在抚琴侍候,那女子不是别人,正是冠香楼名噪一时的艺伎杏儿。宴席中,觥筹交错,赞誉褒奖之声不绝。郭存厚敷衍着柳师爷,却偷偷瞄着杏儿,但见她神色平淡,一边抚琴一边唱曲,弹唱间,时常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婉,像是心中装着莫大苦痛。郭存厚看在眼里,怜在心头,陡然间,便生出一个定要揭开她心中秘密的念头。

且说在轻歌妙曲的助兴下,大伙酒喝得正酣,忽见一伙计端上来一个托盘,盘内码放着若干盛着酱菜的小碟儿,闪着幽幽的光泽,泛着沁人的香气。郭存厚抬手笑道:“师爷看,这是我店新腌的酱菜,这酱菜非同一般,一经上柜,转眼便被抢购一空。今儿特请师爷品尝一下,看看是否可口。”

柳师爷甚感新奇,夹了一筷麻仁金丝,嚼了嚼,便努嘴颔首,连连称好。又夹起一块甜酱包瓜入口,忽然高声赞道:“妙!实在妙矣!这瓜红褐光泽不说,还竟能吃出五仁果脯冰糖的味道来!东家,本府不差银子,这些酱菜,样样都给我送上几坛!”

“定会,定会。”郭存厚一脸红光,起身笑道,“若师爷还能帮忙将这酱菜推荐给御膳房,小人定当感激不尽,予以重谢!”

“哈哈”,柳师爷亦笑道,“你可真够机灵啊,给个梯子,便噔噔地上房,就不怕磕了脑袋闪了腰?哈哈,不过好说,此事再议。”

酒足饭饱后,柳师爷出门上轿,郭存厚叫伙计搬了两坛酱菜放在轿内,送师爷远去。

返回店内,郭存厚叫伙计再盛几小碟酱菜,送到角落里正在闷头喝酒的傲慢书生的桌上。郭存厚来到桌前,笑容可掬,俯身拱手:“先生见笑,请尝尝敝店小菜。喏,这八宝酱菜,无论是佐餐还是下酒,都是不错的。”

书生抬头,罕见地颔了颔首。

“先生一表人才,一手好字。敢问可否为本店题一匾额,挂于门上?”郭存厚试探着问。

那书生矜持片刻,一脸傲慢道:“明春殿试,如若上榜,再题不迟。”

郭存厚再揖,含笑离去。心想,他总算开口了,不过仍自视甚高。也罷,这书生字写得虽好,如若无名,求之何用?等等也罢。

当晚喝栏柜酒时,郭存厚当众宣布:“马老七做酱菜有功,即日起提为掌作,管理所有工匠,负责后院酱菜、伏酒制作等一应事宜。”又嘱咐汪掌柜道,“自今日起,每月给柳师爷府上馈送酱菜两坛。另外,今日那个艺伎,本店将长期聘用,无事不来,用时到店。本东那间屋子,也要改为雅间,用来招待豪门贵客,推介佐餐酱菜,招徕大额买卖,以扬我店铺之名。”

六箴园多了一个雅间,杏儿来店侍酒也显频繁。并且每次侍酒,必有一乘小轿接来送往,一路上十分扎眼。时间长了,一些绯闻便落在郭存厚身上,说他似乎看上了那杏儿。然,郭存厚并不为流言所惑,依旧厚待杏儿,甚至期待能与她单独一会。

话说这冠香楼,既是一个烟花场所,也是一个文人墨客、达官贵人交往聚会的去处。冠香楼二楼的东侧,单开一门,门旁挂着一盏大红灯笼,门楣上书三个大字“校书苑”,这校书原是朝廷内负责校对书籍的官职,后来人们把校书比作才子。这冠香楼便供养着三个操琴瑟、吟诗文、天生丽质的女才子,她们都是卖艺不卖身的“清倌”。这三人专门接待身份不凡、格调高雅的男士,为他们操琴抚瑟,劝酒助兴,与他们清茶闲话,交流诗文。这“校书苑”雇有“龟奴”把守,闲杂人等尽管心向往之,也只能望而却步。

这天,郭存厚耐不住思念,独自来到冠香楼,悄悄进了校书苑,点了杏儿的名牌。见了杏儿后,便恭敬施礼,与她在屋内闲叙。郭存厚边啜茗品茶,边笑容可掬地望着杏儿,道:“姑娘常来我店,也算是熟人了。我欣赏姑娘的才艺,犹闻姑娘的诗文了得,总想和姑娘单独聊聊。今日闲暇,故来探望,打扰姑娘了。”

杏儿娇羞道:“先生说笑了,奴家不才,不过是个卖艺的小女子而已。常去六箴园,倒知先生心慈面善,擅长诗文,是个知名的儒商,早在心里钦羡不已。奴家这里常有宾客来往,独不见先生进门,还以为先生嫌弃呢。”

“哈哈,哪里哪里!平日店里繁忙,实在难以抽身。今日来了,既因得空,也因挂念姑娘。”

杏儿蛾眉轻挑,那笑中存疑的眼神,分明已悟出些他话中之意,却故作不解,眈眈地望着他。

郭存厚羞赧一笑,复又严肃道:“我看姑娘举止优雅,气度不凡,不像是普通女子。且侍酒弹唱时,总有些强颜欢笑,似乎心藏苦痛,极力掩饰。此感常令我惴惴不安,心生怜意。今日没有外人,恳请姑娘道出原委,一吐为快。”

杏儿轻咬薄唇,侧过脸去,眼眶竟有些潮湿。唏嘘一声,黯然道:“奴家祖上是前朝官员,曾富贵一时,因朝代更迭,家道中落,奴家却也知书达理,并从母亲那里学会了琴棋书画。家境转贫后,一家人颠沛流离,饔飧不继,奴家先被人送到教坊修艺,后又沦落到这里。每想起这些,奴家便椎心泣血,痛苦不堪。”

郭存厚见杏儿落泪,自己竟也眼眶泛潮。感慨道:“果然如此!姑娘出身富贵,本当安享优裕,怎奈世事沧桑,命运多舛,如今强颜欢笑,忍辱偷生,好生可怜。如若不嫌,姑娘可常到我那里坐坐。说说话,诉诉苦,吟吟诗,作作对,心里也好痛快些。”

杏儿见他这般同情自己,心中甚感欣慰。心想,莫非她踏破铁鞋,如今终于找到了知己?果如此,她脱离此处,改变命运的梦想,岂不真的有了希望?此念一生,便想试探于他,于是问:“听说先生早年丧偶,如今又在老家定下了亲事?”

“定是定下了。只是天南地北,少有接触,彼此感情肤浅,还显生疏。”

听了这话,杏儿心情放松。接着又问:“如若你我交往过密,就不怕生出闲话,招惹是非?”

“咳,心有所愿,岂能违背。闲话有如浮云,飘飘就散了。是非犹如积雪,也总有化解的时日。”

杏儿像是吃了定心丸,从此,便天天盼着与郭存厚相见。

八、郭存厚劝表弟东不掌柜 少东家陷情网左右为难

且说这六箴园的买卖是合伙人制,郭存厚的表弟郭存孝和另几个族人也都入了伙,只因郭存厚资历最深,出资最多才被推为铺东。六箴园东伙之间立有伙规,买卖盈亏,东伙各认其半,按份均承。每年二月初二,年会前,东伙先行开会,根据盘点后的盈亏情况按份分红。

六箴园的买卖兴隆后,族内合伙人早就按捺不住,总想迁来京城,在店铺谋个差事,享受都市繁华。其中,尤以郭存孝为甚。郭存孝也是个有志向的人,也想继承先祖遗志,掌控六箴园,将祖业做大。只因财亏资浅,未能如愿,做不成铺东,他便惦记上了掌柜的位置。见酱菜走红,郭存孝越发坐不住了。这天,收拾了些东西,便准备进京。此次进京,他不仅带着夫人,还特意带上了已经与郭存厚定亲的婉儿。

郭存厚原来娶过妻子,还在珠市街置办了一处宅子。谁想这夫人命薄,娶进门不到仨月就患邪病走了。郭存厚思念夫人,一直没有再娶。但大户人家,没有子嗣哪行,表弟郭存孝便想将妻子的表妹于婉儿说与他。这于婉儿家也是临汾大户,且是于家独女,长得娟娟秀秀,知书达理,擅做手工。这样好的女子,本是不接受续弦的,怎奈那郭存厚是京城大贾,年纪不大,性格又好,于是便应允下来。郭存厚回老家时见过此女,也甚为满意,不久便订了婚。只是俩人人各一方,离得老远,婚虽订了,却仍感生疏,故尚未谈到迎娶一事。郭存孝想,此次進京,带着表兄心仪的女子,一则可使俩人多些接触机会,彼此增进感情,争取尽快成婚;二则在婉儿的帮衬下,也好促成自己接任掌柜一事。于是三人择日离府,乘辎车吱吱扭扭地上了路。一路上日行夜宿,六七天后,终于在午后抵京。郭存厚见到表弟夫妇俩和于婉儿,又惊又喜,将一行人安排在珠市街自宅歇息。

车马行李安顿好后,表兄弟俩坐在厅房喝茶聊天,郭存孝说:“大哥,我年纪尚轻,在老家实在待不住了。俗话讲,打虎亲兄弟,上阵父子兵。不如在这店里,你做铺东,我当掌柜,咱兄弟俩一块儿打理买卖,想必这买卖定会日益兴隆,蒸蒸日上。大哥以为如何?”

郭存厚笑而不语,只吹着杯口喝茶。

“怎么,大哥似有难处?”

郭存厚放下茶杯,做为难状:“弟莫非忘了,咱这店里早定下规矩:东不掌柜,不用‘三爷’,咱不可破了这规矩呀!”

这下轮到郭存孝不语。须臾笑道:“我怎会忘记。定这规矩,是为了确保有能耐的人来管理店铺,也是为了罚不避亲,公允服众。然,弟的能力和人品如何,难道大哥还不信任?”

“非也。弟的能力人品并不在为兄之下。但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,你我能力虽强,却并非专门习之,也并无实操之历,管理店铺,定有纰漏。品德尚好,时间长了,也难免生变。故,规矩就是规矩,这是先祖留下的,哪怕你我,也不可擅改,弟以为如何?”

郭存孝无可辩驳,却也无法接受,悻悻然拂袖而去,当即搬出郭宅,带着于婉儿,住进驿站。晚间,郭存厚追到驿站,给表弟赔礼道歉,而后取出一纸绸缎包裹的店契,双手奉于郭存孝胸前,道:“弟请接过店契,自明日起,兄将把铺东位置让与你,带着婉儿,收拾行李回临汾老家。行前只有一句话嘱托:万事皆可,唯不可改我店规矣!”

郭存孝早已涕泪横流,扑通跪地,泣曰:“万万不可!铺东乃众伙推举,岂可私下转让。呜呜……小弟依大哥便是!”

俩人推让一番,相拥而泣。复又归座。

郭存厚道:“依兄之见,弟也不用回老家了,可在这珠市街上,置一宅子,从此在京城安家落户。平日,弟可帮我照看买卖,家里人也好享受一下这皇城根儿的生活。”

郭存孝思忖片刻,喜道:“也好!就依兄之见。”

不日,在郭存厚的参议下,郭存孝在珠市街买了所宅院,夫妻二人,连同于婉儿和刚刚接来的儿子奕儿,一同住了进去。

自从于婉儿来京后,郭存厚的心里便乱糟糟的,像是塞进一堆稻草。一边是虽已订婚却尚显生疏的大户千金,一边是无缘婚嫁却情有所钟的艺伎,那份交织混杂的情感,真是剪不断,理还乱,令他顾此失彼,难以取舍。他想,那婉儿肯定是要娶到家里的,可是总不能刚娶了婉儿,便纳杏儿为妾吧?不然,又将让杏儿等到何时呢?这都好说,晋商早已定下不许纳妾的规矩,他劝表弟遵守店规,自己却先要坏了晋商的规矩,岂不是自我打脸,实行双重标准?然,尽管他很想循规蹈矩,却也无法放逐情感,两个女人,他全都无法割舍。怎么办?只好采取欺瞒战术,以他那经商练就的圆滑之功,暂求一个相安无事的和平处境。当然,婉儿大老远的刚来,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,自然要先把她稳住。于是有事没事的,他便总往表弟的宅子里跑,与那婉儿拉拉家常,道道冷暖,哄着妹子开心。

九、吴掌柜到店索秘方 六箴园无故被砸烧

这天,乌云密布,白昼如夜,天空飞舞着细碎的雪渣,银针般侵袭着路人,落在地上随风翻滚,像是撒了一地白花花的盐粒子。九龙斋的掌柜吴印亮竟不惧严寒,身裹棉袍,倒背双手,沿粮食店南头往北一路踱来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,自己见招拆招,见样学样,与那郭存厚同样改酿酒为制酱,怎么他做的酱菜就品味俱佳,广受欢迎,自己做的酱菜却蔫头巴脑,不招待见呢?难道他有高人指点,有制酱秘籍?果如此,何不放弃拐弯抹角打压他的做法,直接把秘方夺来!吴印亮知道,郭存厚生性懦弱,遇事只会笑脸相迎,不会拳脚相向,过去上门栽赃也好,断绝水源也罢,都未见他强硬反抗,而是以柔克刚地将矛盾化解,可见其甚是好欺。既然如此,何不再欺他一欺,直接上门讨要秘方。如若不给,便让他领略一下我吴印亮尚未展示的能量!他料定,那个软弱的和事佬是不会完全拒绝他的。而哪怕逼迫他交出一点儿秘方,自家的买卖就定会出现转机。他就这么一路琢磨着,不由踱到了六箴园门口,抬眼望去,但见门楣上光秃秃的,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挂上。然而,就是在这样一个门脸儿前,平日竟车水马龙,门庭若市,简直岂有此理!一气之下,便豪横地跨入六箴园大门,径直朝里走去。

郭存厚听说吴掌柜突然造访,不知何意,忙带着一副灿灿的笑脸拱手相迎,将人让进雅间,命人沏上茶水,客气地问:“吴掌柜亲临敝店,有何指教?”

“嘿嘿,岂敢指教。鄙人只是有些事情不甚明了,想向你讨教讨教。”

“先生客气了,在下愿闻其详。”

“我不明白,鄙人在这粮食店儿,好歹也算个当家的吧?贵店蒸蒸日上,为何却把我挤兑得活不下去呢?”吴掌柜瞪着眼睛诘问。

郭存厚感到又可气又好笑,道:“吴掌柜言重了,我区区一家外来小店,只求能在贵地苟活而已,怎敢冒犯先生,挤兑贵店?我店小有发展,凭的全是自己的努力和营商经验,绝不走邪门歪道。倒是贵店时时搞些动作,害得我店好苦!”

“哼,恐怕苟活的是我吧?鄙人出于气愤,才略微给了你点教训而已。你若不服,恐怕吃亏的还在后头!我承认,坐贾行商,鄙人确不如你。你说六箴园发达靠的是经验和方略,那鄙人倒要问你,可否将你的经营之法和制酱秘方拿来共享?”

郭存厚心想,这厮不请自来,百般威胁,目的竟是要夺我的秘方!我岂能让他得逞。于是不悦道:“先生可知,坐贾行商,最要紧的就是经营方略和产品的制作诀窍。然,此乃商业秘密,岂可轻易泄露,与人共享?抱歉,先生的要求,鄙人实难从命!”

“呸!”吴印亮将茶杯往案上一掷,咆哮道,“不识抬举,给脸不要,那日后就休怪我不客气了!”

郭存厚震惊,光天化日之下,这厮竟找上门来,明火执仗地抢劫,其嚣张之状,真可谓登峰造极!其何以无所顾忌,如此霸道?难道是我一向对他服軟示弱造成的?难道因为我一再迁就忍让,才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?呜呼哀哉,这真是事与愿违,养虎为患啊!不是吗?正是由于我的软弱,他才一而再,再而三地欺负我,乃至蹬鼻子上脸,想骑在我脖子上拉屎!然,晋商素以胸襟宽阔为天下知,不惹事,却也从不怕事。作为五尺男儿,我岂能唾面自干,强忍其辱?难道我就不能强硬起来吗?想到这,他一脸凛然,毫无惧色地回道:“哼!本人虽为人向善,却也不是吓大的!悉听尊便,送客!”

吴印亮愤然起身,拂袖而去。郭存厚亦走出门外,让一身火气在风雪中消散。刚要回店,忽见一阵狂风骤起,将门侧酒旗啪地刮倒在地,一股旋风卷着浮尘败叶迎面吹来,郭存厚不禁以袖掩面,赶紧拾级而上,跨入店内。

过了几日,天气未见好转,反而又突然大雪纷飞。六箴园整天都没见着几个客人,晚上便早早打烊,准备喝栏柜酒。伙计们正上着半截儿门板,忽见冲过来一伙人,个个持刀握棒,黑巾包头,竟是官府一直追剿的那股残匪。

匪首疤瘌眼儿大声喊道:“六箴园狗东,快将三个藏匿的叛贼交出来,否则烧了你这破店,杀你个血流成河!”

喊声未止,土匪们已将门外的伙计打翻在地,闯进店内,逢人便砍,见物就砸。一时间,柜上的坛坛罐罐碎了一地,捆好的酱菜拎包被扬向半空,几个大酱缸也被砸漏,黄褐色的酱汁汩汩地流淌出来,浸染着残破倒地的家什。酱汁酒水和飘来的雪花融为一体,汇成一股刺鼻的异味在店内游荡。突然,家具被点燃,大火熊熊燃烧起来,火光映红了飘雪的天空。伙计们一边反抗,一边大声呼喊着救火。临铺被惊动了,为了防止大火延烧,所有人都提桶端盆前来救火。匪徒们一见,迅速跑得不见了踪影。大火被扑灭了,店铺一片狼藉,成了一个酸臭难闻、余烟呛人的垃圾场。

夜已深,郭存厚和店员们望着眼前的破败场景,悲愤交加,摩拳擦掌。处置好受伤的伙计后,郭存厚连夜赶到临汾会馆通报。第二天,府衙前站满了四九城的晋商东伙,郭存厚击鼓鸣冤,面官陈案,告匪首疤瘌眼儿砸烧店铺,伤人毁物,要求再次剿匪,追查幕后黑手,严惩不贷,以正纲常。府衙迫于压力,立刻派兵剿匪,张贴告示,悬赏捉拿匪首疤瘌眼儿。同时,加强了对粮食店街的巡逻警戒。郭存厚联想到前几日吴印亮对他的當面威胁,知道此事定与他有关,却因无凭无据,只好吞下苦果,寻机复仇。

当日,郭存厚立即着手修葺店面,添置家具,补足货物。多日以后,六箴园又焕然一新,开始照常营业。只是主客均阴影未除,心有余悸,致使店内顾客冷清,气氛沉闷,生意大不如前。这一耽误就是月余,直到转过年去,买卖才恢复元气,再次火爆起来。

十、与杏儿对诗词互诉衷肠 少东家收通牒难再骑墙

多日没见杏儿,想到她的孤苦与落寞,郭存厚有些不忍,一晚便又去了冠香楼。岂料那杏儿已知道婉儿来京,正在楼里独自悲戚,见了他,也不搭话,却径自低吟着一首旧诗:

络纬秋啼金井阑,

微霜凄凄簟色寒。

孤灯不明思欲绝,

卷帷望月空长叹。

郭存厚听了暗自感伤,却明知故问道:“李白这首《长相思》所表达的,除了思念之情,还有哀怨之意,难道姑娘对我生了怨恨?”

杏儿低声道:“近来,先生耽于儿女情长,都有些乐而忘蜀了吧?”

郭存厚见已隐瞒不得,只能实话实说。坦言道:“近日婉儿随表姐来京,在我表弟家安歇。我与她既已订婚,岂可怠慢,遂陪了她几天。谁知照顾了婉儿却怠慢了姑娘。哎!此时此刻,鄙人身难两分,情难两许,真不知如何是好了。既然姑娘以诗寄情,鄙人也便赋诗一首,以表心迹。”略一思索,便吟道:

校书苑里人缱绻,

杏花飘香情意缠。

谁解吾心三分愁,

难去无锡侍二泉。

杏儿能体谅他的为难,却难掩自身的苦痛。沉吟片刻,亦回诗一首:

月光皎皎心幽暗,

仰空长叹望凭栏。

荷花潋滟出淤泥,

愿随流水去无还。

吟罢,两行香泪滚落腮下。郭存厚也不禁潸然,却极力安抚杏儿:“姑娘放心,我不会再让姑娘这般愁苦下去了,不需多日,必接姑娘出此冠香楼!”

话说麦苗被轰回老家,出于嫉恨,便凭借猜测,将郭存厚出入冠香楼的事散布了出去。此事在乡邻流传甚广,引来纷纷议论,都说郭存厚败坏家风,贪图享乐,早晚毁了家业。族人们更是义愤填膺,认为郭存厚辱没祖先,破坏店规,不该再做铺东!此事随着伙计的轮换,很快便传入京城,传到了郭存孝和于婉儿耳中,婉儿一时羞愤难当。她已听说郭存厚提供一乘小轿,专门接送冠香楼的杏儿来店一事。也知道郭存厚常去冠香楼与杏儿私会,现在又从老家传来流言,看来郭存厚与杏儿有染不但是事实,并且早就和她勾搭上了。如此说来,郭存厚欲将她于婉儿置于何地?莫非他吃着碗里的,看着盘里的,既想娶她为妻,又想纳杏儿为妾?果如此,他郭存厚岂不是个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、江湖骗子!她于婉儿虽容貌才艺均不如那杏儿,却也是知书达理的大户千金,岂能受此羞辱!如郭存厚真是那等龌龊小人,纵使其资财雄厚,家境优渥,她于婉儿也绝不会委身下嫁的!郭存孝夫妇听说了传言,自然也挺气愤,却因不知消息真假,没有去责问表哥。郭存孝知道,自己不说,那婉儿也必然会问,到时候,一切便都清楚了,事情一旦坐实,他不但会像表哥对他那样,以店规斥之,甚至会联合族人,谋求取而代之。

一次郭存厚又来表弟家看望婉儿。婉儿见姐姐和姐夫已有意避开,便憋着一腔怒火,直言不讳地责问郭存厚:“听说先生与那冠香楼的杏儿过往甚密,不知真假,请先生直言相告。”

郭存厚既错愕不已,又羞愧难当。错愕的是,一个闺中待嫁的女子,怎么会听到这些市井传言,难道是表弟有意透露,欲借此上位?羞愧的是,他明明已与婉儿定亲,却又真的迷上了杏儿;明明知道晋商不准纳妾的规矩,却屡踏冠香楼,陷入情网难以自拔。一个规矩与情感的悖论将他架在空中,托在云里雾里,他百般挣扎却无法着地。然,事已至此,愧又有何用?婉儿问他,他究竟该怎样回答呢?郭存厚是个诚实的汉子,商场上的那种虚与委蛇,在情场上他却怎么也玩儿不转,但玩儿不转也得继续玩儿下去。于是低头怯怯道:“婉儿,我知道你听说了许多传言,虽然这里面有许多的虚假成分,但也并非空穴来风。那杏儿是个卖艺不卖身的艺伎,我确实欣赏她的弹唱与诗词。你知道,我本人也酷爱听曲作诗,所以和她私下交流过几次。但,我对她只有同情和欣赏,绝无肌肤之亲、越轨之举。我与你确已订婚,将来肯定是要娶你进门的。所以,望婉儿不要轻信传言,误会于我。”

“你醉心于杏儿的弹唱与诗文,可曾想过我的寂寞和痛苦?”

“婉儿豁达,请宽恕我的一时沉迷。不过我与杏儿的交往,确只是相互欣赏,并不涉儿女情长!”

“哼!先生承认也罢,不承认也罢,那情却是写在脸上,揉在眼里的!”

“不,不,即便有情,也只是怜悯之情和欣赏之情。一切都怪鄙人太喜诗词了!”

“喜欢诗词并无过错,只是先生与我订婚,却从不了解小女子的诗词禀赋,放着眼前的知己不交,偏爱去冠香楼找那杏儿对诗,可见先生心不在诗,而在于人!”

“婉儿见谅!”郭存厚惭愧道,“恕我疏忽,并不知婉儿如此精于诗词歌赋,今日领教,肃然起敬,故再不敢取悦他人,愧对我未来之妻了。”

“算了”,婉儿冷言道,“今日说这些话,只是怕先生有辱先祖之德,晋商之道。至于婉儿与先生的婚事,须再斟酌。我想一月内,先生若不断了与那杏儿的来往,小女子便转回老家,与先生再无牵扯!”说罢,款款起身,悄然离去。

郭存厚被独自丢在屋里,惶恐不安,心乱如麻。直到今天,他才了解于婉儿不仅知书达礼、恪守妇道,还博古通今,擅长诗词。婉儿和杏儿,一个高雅传统,沉静内敛;一个才华出众,愁肠百结,个个都让他爱不释手,不忍割舍。娶妻纳妾,兼收并蓄吧,那婉儿不依;先行娶妻,再图纳妾吧,那杏儿不肯;而无论纳妾早晚,均有违晋商之规。他是既怕婉儿一怒之下,解除婚约,转回老家;又不忍杏儿独守寒窑,以泪洗面;更怕违规犯忌后遭族人唾弃,商会指责。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;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这可如何是好!郭存厚愈想愈乱,急得他三尸神散,七窍生烟。

从表弟家出来后,郭存厚心想,眼下到处都是关于他的流言蜚语,尤其是那些不实之词,既侮辱了他的人格,又玷污了他的尊严,这样下去,他还如何为人处世,经营店铺。然,他一舌难敌众口,又不能到处解释,怎样才能平息舆论,并使两个女人均无怨恨呢?看来最近一段时间,他只能收心养性,深居简出,把心思都用在六箴园的买卖上了。此外,老家那边,也应该戳穿谣言,以正视听。他知道那谣言定与麦苗有关,一定是他谈聘请杏儿时被麦苗撞见,产生了误解。于是回店后便修书一封,托人带给麦苗。信中说明了事情原委,并告之,如若能向族人及乡邻解释清楚,还本人清白,明年他可继续来店做工。

十一、恶父子终食作恶果 傲书生殿试中头魁

这天,柳师爷又要来六箴园吃酒。汪掌柜问是否接杏儿到店,郭存厚心想,柳师爷既是来吃酒的,也是来听曲儿的,没有杏儿哪成!总不能因为自己避嫌便得罪了柳师爷,那挖空心思忙到今日又何苦来哉!遂嘱咐汪掌柜,照例派一乘小轿去接杏儿。谁想,接到杏儿后,轿子刚抬至粮食店街的东西夹道,便被伏生和另外三个公子哥儿拦下。原来那伏生贪恋杏儿的美貌,早想与其会会。听说父亲的对手郭存厚与杏儿交往甚密,更是醋意大发,一直想劫持杏儿,威胁郭存厚。于是租下一处宅院,但等杏儿出门。可他哪里知道,杏儿此次前去六箴园,是为柳师爷侍宴的,他还以为是郭存厚约她私会,所以才胆敢拦轿。此时,那伏生拦下轿子,笑嘻嘻掀开轿帘,欲拉杏儿下轿,一轿夫上前阻拦,伏生拽其胸襟,怒道:“龟儿,滚开!我等邀杏儿姑娘去赴堂会,休要阻拦!”

轿夫哪肯离开,护着轿子,与伏生撕扯。那三个公子哥儿先在一旁看热闹,见另一轿夫冲了过去,便也一拥而上,强行将杏儿拉出轿外,簇拥着走向一条小路,人丛中不断传来杏儿凄绝的哭喊声。

轿夫见人被抢走,慌忙跑回店里报信。郭存厚闻听大惊,速带着一群伙计追了出去,幸亏那帮公子哥儿行走不快,在距伏生租下的院落不远处,终将这伙歹人打散,护着杏儿回到店铺。

进店后,郭存厚赶紧送上茶点,给杏儿压惊。待杏儿心情平复后,便陪着她说话,愤愤道:“那伏生对姑娘屡生歹念,真是防不胜防。今日见了柳师爷,我定会求助于他,看能否将那畜生彻底制服。”

杏儿黯然道:“奴家命苦,今日若无先生搭救,定遭那些歹人羞辱。先生之恩,奴家没齿不忘。却也担心先生遭到报复。故,若真能求得柳师爷相助,从根本上消除隐患,倒确是好事。”

郭存厚默默颔首。

说话间,柳师爷已在店前落轿,郭存厚快步迎了出去,扬着笑脸,搀扶柳师爷进店入席。开宴不久,柳师爷突然发现抚琴的杏儿神色黯然,那弹唱的曲调也有些荒腔走板,不禁发问:

“这弹唱不似从前,姑娘看似不悦,是否遇到伤心之事?”

杏儿落泪。郭存厚忙起身拱手道:“师爷不知,就在您到来之前,杏儿姑娘险些被几个公子哥儿掳走,是我等奋力将她救回的!”

“哦?竟有如此大胆之人?”

郭存厚回道:“那领头的歹人,是距我店不远的九龙斋东家的公子,名叫伏生。此人不学无术,偷鸡摸狗,无恶不作。惦记这杏儿已经有些时日了。”

“哦?敢与师爷我争抢艺人,他是不想活了吗?”

“师爷息怒!”

“哼!也罢,看我如何收拾他!”

此次宴席不欢而散,柳师爷出门上轿时,郭存厚特意多给师爷带了几坛酱菜,拱手送师爷远去。

不日便听说,九龙斋掌柜的公子吴伏生,已被押入府衙问罪,其父吴印亮哭喊着追出老远,哀声不绝。又过几日,不少人亲眼看见那吴印亮竟也被抓进府衙,据说是因为他儿子撑不住刑杖,将他爹串通土匪疤瘌眼儿放火打砸六箴园的事情给供了出来。看来这爷俩恐怕是难逃一死了。

吴印亮父子被抓,九龙斋也倒了。郭存厚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,便笑眯眯地到街上遛弯儿。阳春三月,杨柳吐绿,花开烂漫,他觉得天是那么蓝,地是那么宽,连吹来的风都是香喷喷的。踱出粮食店街,上了正阳门大道,忽见那六柱擎天,比肩叠踵的大牌楼旁,人头攒动,热闹非凡。心想,这是在看榜?一琢磨,可不是,今日是三月十六,正是殿试开榜的日子!心里一动,忽然想起常来店里的那位书生,便加快脚步,走到牌楼跟前,果见那墙上张贴着大大的金榜,挤进前去,但见榜上写着一行大字:弘治十八年乙丑科殿试金榜。再往下看:第二甲第二名:严嵩……看到这儿,再看一旁贴出的画像,郭存厚不禁惊道:这不就是常来店里喝酒的那书生吗?原来他叫严嵩!还中了第二名进士!心想,严嵩写得一手好字,曾答应中榜后考虑为本店题写店名,如今他真的做了官,这块店名牌匾,还就非他题写不可了!

十二、郭存厚痛心悔痴迷 少东家大婚呈盛景

话说郭存厚为了回避流言,不敢再去冠香楼,基本断了与杏儿的来往。那杏儿独守冠香楼,寸阴若岁,思念情人时,梨花带雨,泪如泉涌。冠香楼东家心疼她,想要既遂了她的心愿,自己又能狠捞一笔。便找到郭存厚,劝他替杏儿赎身,收在家里做小。与郭存厚交好的铺东也劝他收留杏儿,待与于婉儿成婚后纳为偏房。郭存厚虽心有所愿,却忌惮万分,顾虑重重,迟迟不敢应允。一时间,此事像长了翅膀,传遍大街小巷。

婉儿听说了此事,以泪洗面,立即整理行装,准备退婚返家。郭存孝得此消息,气得火冒三丈,怕自己劝说不动,竟从老家叫来几个族人与郭存厚理论。

一天傍晚,族内众人聚集在郭存孝府上,与郭存厚一较长短。一长辈气呼呼道:“厚儿啊,你可知,你是大槐树的子孙,老鹳窝的后代呀!咱晋商自古就有戒律,在外经商,不可流连烟花之地,不可纳妾,不可为官,难道你忤逆不道,想要破了祖宗的规矩不成!”

另一族人道:“树高千丈,落叶归根。将来你带着这女子返回家乡,岂不遭千人唾骂,万人不齿!别说你尚未纳杏儿为妾,就算有此想法,都罪孽深重。如你果真这般堕落,我看这六箴园的铺东,你也不要当了!”

郭存孝则劝道:“哥,你我同为创业先祖之子嗣,当年先祖抛家舍业,颠沛流离,含辛茹苦地在这皇城根儿创办了六箴園,作为晚辈,你我的共同使命,只能是继承先祖的遗愿,把这番事业不断发扬光大,怎可数典忘祖,陷入儿女情长而不能自拔!真要纳妾,你还算是一个男子汉吗?你还配做我的兄长,配做一名晋商吗?”

众人的劝阻,字字剜心。郭存厚一下子被点醒了。他一向忠孝仁义,胸怀大志。他深知先祖殚精竭虑创下那份产业的不易,又怎能忘记先祖的遗训和自己的使命。为此,他曾在自家店外的老槐树下对祖盟誓,保证让六箴园永续兴旺,长盛不衰。然,自己现在是怎么了?晋商有一条重要的要义,便是永不知足,不断进取。眼下,六箴园就像一株舒枝展叶的幼树,正处在脆弱的成长期,自己没有砥砺精进,继续耕耘,使之根深叶茂,浓翠蔽日,反而心满意足,有暇风花雪月,陷入私情!真是鬼迷心窍,神志失常啊!长辈们说的好,他是大槐树的子孙,老鹳窝的后代,将来总是要落叶归根的。他的根,就是那象征着古朴民风、晋商风骨的大槐树!告老还乡时,他怎能以一个坏了规矩的戴罪之身面对族人,面对乡亲。作为一代晋商,他的一举一动,不都该顺应根的意旨,符合根的要求吗?想到这,他痛心疾首,决意改悔。然而他已向杏儿表过心意,如今反悔,又当如何向杏儿交代呢?思前想后,最后终于有了一个定夺。在向族人谢罪后,他便去了那冠香楼,找到东家,替杏儿赎了身,又多给了些银两,嘱咐她替杏儿寻一善良人家嫁了。之后,连连作揖,挥泪告别。

族人原谅了郭存厚,商议道,大家远道而来,也别急着回去了。趁着郭存厚悔过,不如就此为他和于婉儿把婚事办了,图个皆大欢喜。于是,派人回临汾传信儿,不日便将婉儿的父母亲眷接来京城,住在郭存孝宅内。在一长辈的操持下,大婚正式开启。

婚礼前一天,女方用批红挂彩的马车将嫁妆送到郭存厚宅内,一箱一箱摆放整齐,盖子一一打开,嫁妆里面,放一红色筷子,意为快些生子。次日大婚,傍晚时分,郭存厚穿着大红的新郎袍,神气活现地骑着高头大马,挺胸矫首,睥睨四方,一路上敲锣打鼓,前往表弟家迎亲。而此时,婉儿正在房间里由全福妇人开脸,只听那妇人唱道:“左弹一线生贵子,右弹一线产娇男……”话音未落,便听见外面鼓乐声近,迎亲的队伍已到家门口,主婚人扯开嗓门高喊着:“贵门之女,今嫁,归于郭家,不胜感怆,告祝讫……”

喊声一落,新郎郭存厚执雁拜谢岳父母。母亲哭着叮嘱女儿一番后,婉儿才被盖上红盖头,由全福妇人陪同出门,被长兄抱上轿去。迎亲的队伍又一路吹吹打打,回到郭存厚的宅子。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,婉儿下轿,在伴娘的搀扶下,沿红毯步入庭院,跨过火盆,进入堂屋,在主婚人的呐喊声中,鸳侣二人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夫妻对拜,入了洞房。隆重别致的晋南婚俗吸引了众多看客,人们欢声笑语,喜气洋洋,珠市街夜晚的宁静被彻底掀翻了。

十三、严首辅狠宰六箴园 郭存厚怒辞掺水人

话说严嵩中了进士后逐步攀升,三十多年后,便由礼部尚书、翰林院学士、华盖殿大学士,晋升为内阁首辅,也就是当朝宰相。照说严嵩贵为当朝首辅,岂是六箴园铺东郭存厚够得着的,谁知不用他去够,严嵩竟主动够他来了。

一天,一乘绿色小轿被抬至六箴园门前。轿里下来一位头戴珠钗,身着锦缎挽袖的小姐,款款步入店内。上了年纪的郭存厚恭敬地迎上来,拱手道:“敢问小姐因何事光临?”

那小姐道:“妾身从严府过来,首辅大人对贵店的酱菜十分赏识,特命我采购几坛,供御膳房品鉴。”

郭存厚大喜过望,哪还敢收什么银子,速叫汪掌柜备好六坛上好的酱菜,放在马车上,随那小姐的轿子送往严府。

后来那小姐来得勤了,才知道她叫奉娘,是首辅严嵩夫人的贴身侍女。那奉娘每来一回,便有六坛酱菜被送到严府。郭存厚暗忖,好一个严嵩严大人,这酱菜明明是自用,每每却以御膳房之名征调,既省了严府的银子,又打了自己的牙祭,真不愧是一举两得!既然如此,那题写店名一事也该考虑了吧?然而非也,那严嵩恐怕早将此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。如何才能将此事办成呢?为此,郭存厚真是绞尽了脑汁。

一天,奉娘又来店提取酱菜,郭存厚笑脸生花,将她请到雅间,好生款待,相机便把当年首辅答应考虑为六箴园题写店名一事说与她听,苦闷道:“首辅大人答应是答应了,只是一直没有下文。不知小姐能否帮忙办成此事?”

奉娘思索片刻,轻叹道:“眼下朝廷内外,向我家老爷求字的人实在太多了。可大人辅佐朝政,忙于公务,哪有时间写字。为了推脱,我家老爷规定,凡求字者一律收取费用,且定价甚高。恐怕老爷虽与你相识,那银两也是少不了的。”

郭存厚听了无语,心想,这严嵩搜刮民财,不择手段,早已恶名远扬,看来果不其然。就拿这题字来说,明明是变相索贿,却借家佣之口,编织一堆理由欺骗世人,实乃可恨。可是即便收银,看在早年我与他相识的份上,总该手下留情,照顾几分吧?于是便给奉娘塞些银两,托她回府后将题写牌匾一事递上话去,争取少收些银子。不日那奉娘便传回话来,道老爷说了,不要扯什么旧情,给六箴园题匾,至少收两千两银子。郭存厚听了,惊得目瞪口呆,气得胡须乱颤。心想,我这店总共能值多少银子,一个牌匾就收这多,岂不是要我的命!可翻过来又想,严嵩贵为当朝首辅,字又写得如此之好,放弃题字,岂不可惜?那么,想个什么法子,才能实现我题匾的夙愿呢?这么想着,便又让人取来一包厚礼与那奉娘,满脸堆笑道:“小姐,两千两银子,小店实拿不起。可请首辅大人题字,事出有因,大人岂可因此等小事失去信誉?故,烦请小姐能否让夫人晓以利弊,再与大人通融通融,或是想个别的办法,巧妙得到那六箴园三字。果能如此,小店必将再以重金酬谢。”

奉娘沉吟片刻,答应试试,拿着银子走了。

奉娘前脚刚走,郭存厚后脚便听柜前吵吵起来。郭存厚上前去看,但见一客户将半瓶酱油掷在柜上,嚷道:“都说你店铺淋酱油做得好,呸!看,这是昨日打的酱油,里边是不是掺了水!”

汪掌柜赶紧安抚那人:“客官息怒。”拿起那半瓶酱油看一眼,闻了闻,转身便喝道,“快给客官灌一瓶新的!”回头又向客官作揖,“抱歉抱歉,這酱油确有问题。敝店必将严厉追责,以儆效尤!”

那客官哼了一声,提着新换的酱油走了。

汪掌柜马上就问:“昨日谁在店里当值?”

六儿一脸惶恐地跑过来,低声道:“昨日我和顺子当值,昨儿那铺淋酱油卖得很火,到晌午,两个缸就都只剩了一半儿。眼见不够卖了,我正着急,却见顺子去了后院儿,不久两个缸就又都满了,我以为他是添了新货,并不知其动了手脚。”

倚在后门的石墩突然瞪眼喊道:“我说昨儿是咋的,昨晌午顺子提着两桶水到后门,我还以为他要洗洗涮涮呢!敢情是偷偷把水倒那酱油缸里了。”

“谁是顺子?”郭存厚突然插话,“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人?”

汪掌柜解释:“就是前几日我跟您提过的那人,是九龙斋的前伙计。自从九龙斋关张后,这顺子就没了活计,先头不好意思来我店,后来换了几个门店都做不来,才又求着来我店干活儿。您是点了头的。”

郭存厚恍然,说:“他来干活儿便也罢了,怎能将九龙斋掺假的那套把戏也带来呢!按店规还是把他辞了吧。”

汪掌柜点头:“马上就辞。您看那两缸掺水的酱油还各剩大半,该如何处理?我看可惜了儿的,还是降价卖了吧。”

郭存厚低头摆摆手:“倒掉,倒掉,全部倒掉。把缸刷干净!”

十四、严夫人妙计被拆穿 海瑞爷吃酒问店史

且说那奉娘回到严府,便将郭存厚的意思说与夫人听了,夫人冷眼道:“不要理他,一个市井酱园,也敢向老爷求字!不与他题字,老爷的信誉就真毁了不成?”

奉娘回道:“夫人息怒。话是这样说,可是如今府上每年的几十坛酱菜,都是那六箴园无偿提供的,老爷喝的酒,也来自此店。如若惹怒了他们,从此再不供应,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若借衙门打压,必会坏了老爷名声。为此我想,与其置之不理,不如便宜些应了他们,那样既保住了老爷的名声,夫人也好独吃他几百两银子。”

夫人道:“道理虽是这样,可依我对老爷的了解,没有两千两银子,他是绝不会题字的。”

奉娘深思,忽然眉梢一挑,欢喜道:“夫人如能取个巧,那字一定能够到手。”接着如此这般,附耳告之。

这天严嵩大人退朝回府,走进堂屋,但見夫人伏案写字,便道:“好端端的,你怎么突然练起字来?”

“老爷的字写得那么好,妾身也想学学,不过是想打发时间罢了。”

严嵩屈身看了看,蹙眉道:“这六字笔画虽少,却不是你这般写法。哎,这算字还有这箴字怎能如此下笔!”

夫人又随意写了几个字,严嵩皆摇头叹息,不由替下夫人,提笔示范。夫人坐下重写,见时候已到,终于将那园字写了出来。严嵩又是摇头,刚要纠正,突然停笔,一双昏眼扫遍宣纸,神色一凛,怒道:“六,箴,园。你竟然如此大胆!这明明是在骗取老夫的墨宝!险些上了你的当!”

夫人慌忙下跪,悚然道:“老爷息怒,妾身完全是替老爷考虑。那六箴园对严府奉献甚巨,如不题字,既不公允,也有毁老爷名声。故,妾身才出此下策。”

严嵩冷笑道:“哼!让其向本府纳贡,是抬举他,有何不公?告诉他,少了两千两银子,休想让本辅题匾!”

好个奸猾狡黠的严嵩,竟将奉娘和夫人精心设计的骗局一眼戳穿。奉娘将此经过说与郭存厚后,郭存厚长叹一声:牌匾休矣!

话说海瑞中举后,从福建南平县儒学教谕做起,后来又升为知县,乃至应天府巡抚,因他整治贪腐,逼豪绅退田于民,抓贪官污吏入狱,致使众官员均不敢与他为伍,便以联名举荐的方式,想要尽快将他送走。就这样,海瑞竟在县令的位置上,连跳数级,一下被推送至京城,擢升为户部主事,官至六品。或许是因为吏部并不想让海瑞掌握实权吧,户部主事其实只是个闲职。

闲来无事,海瑞便在正阳门外溜达,行至粮食店街,但见一高屋大厦,酒旗飘扬,酱幌高悬,便好奇地步入店内。一伙计见又有客到,吆喝着:“里边请啊您呐!”说着手巾搭肩,上前礼让,“客官用些什么?”

海瑞拣一位子坐下,正要问话,忽听一刚踏进门槛的客官拱手呼道:“这不是户部海大人吗?您独自前来吃酒?”

海瑞点点头,拱手还礼。见那人朝身后走去,遂问伙计:“你这店里有何特色吃食?”

伙计听人喊这位客官海大人,一脸惊诧未退,忐忑道:“有酒有肉,还有佐餐酱菜,大人点完,定给大人包好送进府去。”

“我就在这店里用餐。”

说话间,就见郭存厚慌慌地跑来,拱手道:“不知海大人莅临,小人失礼。小人是本店铺东,还请大人去雅间就座。”

“不了不了,此处便好。”海瑞指指身旁的座位,“请铺东陪我几杯,把这店里的情况说与我听听。”

郭存厚坐下,一边给海大人敬酒,一边将六箴园自大槐树移民进京,在正阳门落脚开店,到如今制酱兼营酒业的过程,大致介绍了一番。这边说着,那边汪掌柜早遣六儿端来两壶温好的伏酒和一溜酱菜小碟。

郭存厚抬手示意:“请海大人品尝一下本店的小菜儿。”

海瑞夹起一块色泽鲜丽的八宝酱甘露,嚼了嚼,顿觉咸淡可口,甜香俱佳,赞道:“甚妙,甚妙!这小菜儿是如何做的?”

郭存厚便将八宝菜的做法陈述一遍。海瑞听了,点头称赞。酒足饭饱后,海瑞起身道:“把这八宝酱菜给我带上一包。”说着掏出银子结账。

郭存厚拦住,不但不收银子,还要搬一坛酱菜给海大人送到府上去。海瑞正色道:“你不知本官的规矩吗?难道你想贿赂本官不成?”

郭存厚哪敢还嘴,心想,真是见过海大人的清廉了!于是,乖乖收下银子了事。

自此以后,海瑞便常来六箴园吃酒,每次都要买上一包酱菜带走。久而久之,对六箴园算是了如指掌,也和郭存厚交上了朋友。

十五、嘉靖帝一言免拆迁 严首辅奉旨题牌匾

一天傍晚,严嵩有急务直接面圣,走进中殿,但见宫女们演奏着柔婉的细乐,御案上摆着几十道金盘银碟的膳食,一内侍口带绛纱兜,正侧着脸,揭开一盘菜上的黄绢。嘉靖皇帝每日修道吃斋,见又是那花样翻新,却依然寡淡无味的素肴,皱着眉,摇了摇头。内侍又揭开一道菜,皇上又摇了摇头。显然心中寡悦,胃口不开。严嵩见状,灵机一动,告诉嘉靖皇帝,正阳门外有一家酱菜园子,所售酱菜鲜嫩味美,最能开胃消食,皇上不妨一试。嘉靖皇帝好奇心起,遂命严嵩献上酱菜。次日,严嵩不再私吞独享,正式从六箴园选购一批酱菜送到御膳房,皇上品尝后,顿觉胃口大开,龙颜甚欢。自此,严嵩就长期给嘉靖皇帝提供六箴园酱菜,六箴园酱园儿,便也深深印在嘉靖皇帝的脑海里了。

嘉靖年间,外埠的官商、私商继续涌进京城,粮食店街中段,也就是六箴园的把角处,东西走向的那条胡同内已经商铺林立。而粮食店街南侧,自从九龙斋关张后,还有少许地段闲置。此时朝廷地税官员正在勘察地形,准备修建廊房。

一天 ,一头戴三山帽,身穿圆领袍,腰间束带的官员来到六箴园,要求面见郭存厚。郭存厚小心翼翼地出来,瞥了眼那官员腹部补子的图案,知道他官职并不很高,但仍笑脸相迎道:“大人有何公干?”

那官员道:“户部有令,要在粮食店街以南修建廊房,勘察发现,你六箴园严重妨碍施工,故责令你限期拆除店铺,另行选址重建。今上门告之,望贵铺速速行动。”

郭存厚是个好脾气的人,自打得罪吴印亮后,脾气已经见长。听了此话,居然勃然大怒,道:“我六箴园经营百年有余,买卖惠及整个四九城,甚至当今皇帝都吃我的酱菜。如今你竟要将这古店拆除,简直是个笑话!你们要拆,我东伙一起,誓将以死相拼!送客!”

那官员似遭当头棒喝,一看对方那架势,赶紧灰溜溜走了。回到户部,将此经过一说,各官员意见极不统一。

有的怒道:“朝廷要拆,他一个铺东竟敢抗令,难道想反了不成?”

有的劝说:“此事怒不得也急不得,六箴园确是百年老店,惠民甚众,影响甚广,好端端地把它拆了,实在可惜!”

两拨人争执不休,难达一致,不得不向上禀告,寻求指示。户部尚书清楚,一家商铺,岂能阻碍户部决定的实施,故力主拆店迁址,并下达指令曰:“建廊房乃国之重策,商家必须弃一己私利,维护朝廷大计。”就在这关键时刻,户部主事海瑞突然站了出来,竟然违抗指令,力挺六箴园。他认为,拆店迁址必造成连锁反应,从而重创商贾。而抑商必然毁市,市衰则国必衰,故不可削足适履,舍本逐末。

双方的争执异常激烈,终于惊动了嘉靖皇帝。皇上了解事情缘由后,想到天天食用的六箴园酱菜,便道:“这家山西店铺不要拆了,他們店主对朝廷是有贡献的。”

皇帝金口一开,谁也不敢妄动,六箴园终于得以保存下来。

话说严嵩权倾朝野,和其子严世蕃专横跋扈,无所不为。不但贪赃纳贿,骄奢淫逸,还结党营私,陷害同僚,且必置之死地而后快。严嵩的专权乱政,使国力日渐衰落,边疆防御严重受损,百姓惨遭蹂躏,民不聊生。严嵩的做法,招致天下义士共愤,举国一片唾骂。于是,反对派一本一本地参奏,嘉靖皇帝开始猜忌于他,严嵩终于大祸临头。

一天,鹤发童颜的郭存厚正于宅内卧榻上打盹儿,忽见宫里来人道:“传六箴园铺东郭存厚进宫,于皇极殿外听旨。”

郭存厚不知何事,也不敢问,急忙换装,随太监进宫,战战兢兢地弓身候在皇极殿外。

此时皇极殿内,嘉靖皇帝坐于殿上,文武百官分立殿下。年迈的严嵩在皇上亲赐的御前座位上尚未坐稳,便听司礼监太监喊道:“首辅严嵩接旨!”

严嵩知道事情不妙,却也只能从殿上走下来,跪在皇帝面前。

太监宣旨道:“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,近来陛下屡接奏折,指严嵩专权乱政,横行朝野,祸国殃民。今,其罪已查实。本应斩首示众,以儆效尤。念其年事已高,侍朝劳苦,免除死罪,贬为庶民。钦此。”

严嵩老泪纵横,接旨谢恩。朝臣议论间,皇帝让太监宣六箴园铺东进殿,只见郭存厚满眼狐疑,弓身埋首,颤颤巍巍地走进殿来,跪在地上磕头。嘉靖皇帝则走下殿来,指着严嵩道:“归乡前你还有一事要办。六箴园的酱菜很好,听说你曾答应给人家题个牌匾,却至今没有下文。朝廷用了人家不少酱菜,你也白占了人家许多便宜,这字为何就不题呢?今朕已把六箴园的铺东叫来,你要当着朕的面,给人家把这牌匾题了,如何?”

严嵩连连点头称是。于是太监拿来笔墨纸砚,严嵩认认真真地写下了“六箴园”三个大字,却未敢留名。太监将字交与铺东,郭存厚朝皇上连连磕头,千恩万谢。

回到六箴园,郭存厚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,掌柜的和众伙计见了那字,欢呼雀跃,好不痛快。郭存厚赶紧派人拿去制匾。不日,那黑底儿金字的牌匾便被隆重地挂在了店门之上,郭存厚实现了夙愿,感动得落泪。过路行人也都驻足欣赏,均叹:好字!却不知何人所题。一长衫方巾的书生背着手,探究了片刻,突然道:“这是那贼相严嵩的字!”说着,愤愤然拂袖而去。

围观的路人闻之,顿时兴味索然,交詈聚唾,纷纷散去。第二天清晨,六箴园的伙计去井儿胡同挑水,竟被那有一撮山羊胡子的姚四爷拦在院儿外,骂道:“滚!你六箴园一日不摘下那奸相题写的牌匾,就一日别想用我这院儿里的甜水!”

十六、海瑞爷题注解困局 梅花鹿刨出甜水井

好端端的一个六箴园,因为一块严嵩题写的牌匾,竟一时门可罗雀,无人问津,连制酱的甜水也用不得了。郭存厚顿时傻眼,没想到好事一下子变成了坏事,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。然而,那字虽是严嵩的字,题字却是皇帝的谕旨,那牌匾还摘不得,这该如何是好?郭存厚急得团团转,就像那蒙眼拉磨的驴子,不知何时才能走出困境。

一天,海瑞又闲得无聊,出外溜达,见六箴园换了块崭新的牌匾,门前却异常冷落,买卖大不如前,一时困惑,便跨入店内,想问个究竟。郭存厚一见这位敢于仗义执言,挽救了六箴园的老朋友,顿时转忧为喜,让座献茶后,忙向海大人述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,急着请他给出个主意。海瑞沉思片刻,道:“这牌匾被人识破是严嵩所题,人们自然会把对严嵩的仇恨转嫁到你六箴园身上。本来这字与人是不可分的。但,既然是皇帝让严嵩题匾的,这字便是皇帝所赐。字的主人也便由严嵩转为皇帝。既然如此,这牌匾又何错之有?但挂无妨!”

郭存厚茅塞顿开,喜出望外。海瑞又道:“道理是这么个道理。但百姓不辨,你又不能去逐个解释。也罢,取来纸墨,我为你做一个注脚,以正人心。这样,你的生意自然就会好起来的。”

郭存厚闻言,赶忙嘱人拿来笔墨,将宣纸铺展开来。海瑞略一思忖,便提笔写道:“皇帝御赐牌匾,小店谢主隆恩。六箴园之六箴者,乃为六句箴言:一产地必真;二时令必合;三瓜果必鲜;四甜酱必醇;五盛器必洁;六水泉必香。”

郭存厚看了,激动异常。海大人不但解释了牌匾上的字为皇上所赐,还赞誉本店,将这“古训”解释得如此通俗易懂,切合实际。遂拱手施礼,连连道谢。并让人速将海瑞所题注释贴在店外。

海瑞为六箴园牌匾注释,本是一番好意,却被奸佞之臣告发,声称海瑞胆敢对御赐牌匾妄加阐释,罪不可赦。幸好嘉靖皇帝并未被谗言所惑,仔细审阅海瑞的注释后,反觉解释得非常好,不但没有降罪,还让儿子裕王照此书写,署名朱载垕,加盖嘉靖“忠孝帝君”御章,赐六箴园于店内悬掛。六箴园得到皇帝亲自正名,还有不发达之理?自此,六箴园誉满京城,再次兴旺起来。

姚四爷终于允许六箴园用水了。然而郭存厚想,自家制酱,用水甚巨,总这样受制于人,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;再说了,每次都去井儿胡同挑水,既费力又耗时,非常不方便。怎么才能解决这些问题呢?郭存厚思来想去,决心在店内院子里打一口井。可是,做酱必须用纯净的甜水,这井能不能打出来还是回事,即便打出来了,又怎能保证是口甜水井呢?为此,郭存厚伤透了脑筋。

清明将至。郭存厚又该回老家祭奠父母了。一天,郭存厚由儿子陪护着,乘安车离开京城,历经数日,回到临汾。先和族人一起在祠堂祭拜先祖,又去父母坟前祭拜磕头。之后去了临汾的尧王庙。临汾人自称是三皇五帝之一尧王的后人,对尧王分外崇拜。在儿子的搀扶下,郭存厚进入庙堂,烧香祭拜了尧王爷和尧王奶奶,祈求尧王保佑六箴园打成一口甜水井。出了庙门,已是傍晚,但见夕阳下,院内那棵松柏环抱的古树在风中窸窣作响,像是在发出笑声,不由精神一振,心情激动。因为,据传那古树发笑,便意味着尧王已应了香客祈祷之事。郭存厚心情大悦,急着忙着要赶回京城。回京后,妻子婉儿告诉丈夫,自从他离家后,自己一直睡不好觉。直到前几天做了个梦,梦见一只梅花鹿在六箴园后院儿西北角地上卧着。刚要走近去看,那只梅花鹿立刻站起来四蹄刨地,扬起一片尘雾便不见了。郭存厚听妻子讲完,兴奋得一拍桌子站起来,把自己在尧王庙上香祷告的经历告诉了妻子。笃定道:“我听说尧王奶奶总是幻化成梅花鹿出现,你梦见的那只梅花鹿定是尧王奶奶。这是尧王爷托梦给咱们,指点咱们在这儿打井呢!”

妻子听了半信半疑,便劝他明日验证一下真伪。

第二天一大早,掌柜的找来人,在院子西北角开始刨土挖井。挖了好一阵儿,土质依然干硬,仍不见水源。妻子皱眉看着身边的丈夫,郭存厚则目光坚定,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。又挖了许久,忽听一声欢呼,众人凑近查看,但见坑内汩汩冒水,状如喷泉,郭存厚掬起一捧水尝了尝,水质甘甜清冽,竟真是一口甜水井!众人欣喜万分,纷纷跪下,朝着家乡的方向叩拜,感谢尧王赐井。待到这口井建好,郭存厚又请人在井旁垒了个祭台,逢年过节,店内一众人等,都要面对西南,烧香遥拜。

郭存厚为六箴园操劳了一辈子,名人题匾,酱菜进宫,两件大事均已办成,还捎带着打了一口甜水井。立于六箴园店前,耄耋之年的郭存厚感怀此生,不由激情澎湃,欣然落泪。望着店前如梭的人流,听着店内客官的喧哗,他的目光凝聚在那迎风飘荡的酱幌上,皓眉微蹙,默默念曰:“后人啊,这六箴园就交付于你啦!”

作者简介:张力翔,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,原北京市二商集团党委副书记,副董事长。曾在《十月》等刊物发表三部长篇小说、一部中篇小说及部分散文和现代诗歌。


酱香悠长:临汾洪洞郭氏兄弟汾酒二锅头的故事-采编:苏造办智慧商显15510033533
序幕明永乐十九年,一个秋风萧瑟、天气初寒的日子。山西洪洞县,树叶凋零的大槐树下,在一片尖利的呵斥打骂声和移民家眷绝望的哭喊告别声中,一队队移民被强迫集结,准备前往预定的目的地。其中一支队伍显得格外扎眼,有人认出,那是平阳府临汾富商郭二爷家庞大的马车队。当今皇帝曾经降旨,让人稠地窄的山右之民,迁往人烟凋敝、田亩荒芜的中原一带开荒种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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